书城哲学当代学者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学者卷(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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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布洛赫(4)

四、《提纲》的安排

《提纲》中各条论纲之间的秩序安排问题是一个老问题,然而它同时也是一个新问题。一方面,出自教学的考虑,人们往往试图改变《提纲》的原来秩序,把那些看似属于一组的论纲组合在一起。另一方面,人们有时也主张不去改变各条论纲之间的数字先后顺序,假定我们有可能把这些提纲按照原有的顺序而组合起来。这种组合将会产生如下的结果:第一条、第二条和第三条论纲将被组合在“思想中的理论和实践的统一”的题目之下;第四条和第五条论纲将被组合在“对处于矛盾之中的现实的理解”的题目之下;第六条、第七条、第八条和第九条提纲将被组合在“处于矛盾之中的现实本身”的题目之下;第十条和第十一条论纲将被组合在“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中的地位和作用”的题目之下。

这是一种根据数字本身的编排。但这种类型的任何分类都把本来的系列既看得太重,又看得太轻、太形式主义了。它看得太重,是因为它把原来的顺序看作好像是永远固定的,就好像罗马法典和摩西十戒一样;它看得太轻,因为它其实只是把这些论纲看似一套邮票。但是数字编排并不是体系化,而且马克思是最不要求这种替代的,即用体系化来替代原本的简单的数字编排。这些论纲应该根据哲学的模式而不是数字的模式来组合,即应该按照它们的主题和内容来编排论纲之间的顺序。至今为止,还没有对《提纲》的评论。然而只有借助于这样一个与《提纲》有着共同的关注的评论,《提纲》的简洁与深刻的创造性结合才能清晰可见:首先,是有关知觉和活动的认识论组(第五条、第一条和第三条论纲);其次,是涉及自我异化以及它的真实根源和真正的唯物主义的人类学—历史组;再次,是涉及证明和证实的对观点组或理论—实践组(第二条和第八条论纲);最后,是最重要的一条提纲,是口号,作为它的结果,精神(the spirits)不仅最终出发了,而且除了精神(spirits)之外,它不再是任何东西(第十一条论纲)。恰当地说,认识论组应当以第五条论纲开头而人类学——历史组应当以第四条论纲开头——因为这两条论纲代表了费尔巴哈的两条基本的原则,对于它们,马克思(相对地)承认,从它们出发,马克思又分别在这两组的其他几条论纲里进一步地把思想向前推进。在第五条论纲中被承认的基本原则是对抽象思想的拒斥,在第四条论纲中则是对人的自我异化的拒斥。与这里所指出的唯物辩证法的首要原则相对应,在这个组的各条提纲之间有相互补充的声音的自由运动;就像在各个组之间有一种永恒的互换的关系一样:它是一个融贯的、一致的整体。

五、认识论组—知觉和活动:第五条、第一条和第三条提纲

这些命题表达了一个认识,即甚至在思想时,人也必须从感性质料出发。是知觉,而不是由它所推导出来的概念才是开端,所有的唯物主义的认识从它出发表达自身。费尔巴哈在学术世界的大街小巷中都充斥着“精神”、“概念”、还是“概念”的时代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了这样一个事实。第五条提纲对他的这个成就进行了强调,费尔巴哈“不满意于”理智的存在:他想把脚踏在这块他正在观察的大地上。然而,第五条提纲,接着,主要是第一条提纲,清楚地指出凭借直观的感性(费尔巴哈所指导的唯一的一种),双脚仍然无法行走,大地本身也仍然不能通行。事实上,以这种方式进行直观的他甚至永远也不会尝试着去动一下,将永远停留于一个满意的姿势中。因此,第五条提纲教育我们纯粹的知觉“把感性不是看作实践的、人类感性的活动”。进一步地,第一条提纲责备以前的所有的唯物主义,因为它们“只是从客体的形式”去理解知觉。因此好像是与唯物主义相反,现实的能动的方面“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取代掉所有以前的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所坚持的道路,即毫无活动性的直观,现在在这里则有了人的活动的因素,它已经在感性的过程中,因而已经在直接的、基础的——刚开始的认识之中了。感性作为知识,作为知识的真正的基础,因此绝非等同于直观的知觉。

第一条提纲中对活动概念的强调的确来自唯心主义的认识论,尤其是在现代资产阶级时期发展起来的那种特定的形式。这一概念预设了这样一个社会作为他的基础,在该社会中,统治阶级视自身为处于活动之中的,或值得把自己看作是处于活动之中的——或者至少很愿意这样做。但是,这只有资本主义社会已经达到那样的程度才是真实的,在那个时候,劳动(或者,更准确地说,在统治阶级周围是劳动的表象)已不再是可耻的,而是被尊敬的,这与所有的前资本主义社会都正好相反。这个现象源于利益的必然性,源于在这个以利益为取向的社会中被解放了的生产力。劳动在古代奴隶制社会和中世纪的农奴制社会中,被视为不光彩的(在雅典,甚至雕塑家们都被看作是低等阶层的成员),因而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它没有被反映在这些统治阶级的观念中,在这方面,这些观念与企业家、资产阶级、所谓的“homo faber”的意识形态刚好相反。后者有一种利益的动力,该动力在很长的时间内都是进步的,它在现代时期被解放了出来,建构了现代资产阶级的历史;在上层建筑中它也清晰可见,而且它还激活了经济基础本身。

这在伦理的领域以所谓的劳动伦理的方式表现出来,认识论地看,它以关于活动的概念的形式表现出来,在认识的领域,它以工作的逻各斯的形式表现出来。工作的道德,尤其是加尔文主义者们为了资本的积累的利益而宣讲的劳动的道德,是资本主义的活动的生命,与贵族的悠闲无事和玄思的修士的和学术的生存的沉思的生命相反。与此相平行的是在认识的领域中被改造了的工作的逻各斯,凭靠它知识被定义为“生产”,该概念尤其在资产阶级理性主义中得到了充分发展。对知识的这种新的看法与古代的,甚至是经院的关于知识的观念都极其不同,后者把知识看作纯粹的接受,看作是单纯的见、观察,或者被动的反映,就像在“theoria”的概念中所包含的含义一样,这层含义根据于这个词的原本含义:看。因此,甚至是柏拉图——cum grano salis——在根本上也是一个直观的感觉论者。因为,无论他的看是多么地纯观念的,是多么地仅仅指向理念的,它仍然在本质上是被动的看,思想的过程被根据感性知觉的模式来解释。实际上,甚至是德谟克利特,第一个伟大的唯物主义者,也是马克思之前的最伟大的唯物主义者,也仍然陷于这个意识形态之中,该意识形态外在于工作,不反映劳动的过程。因为他也把知识仅仅解读为被动的。他认为真正真实的东西通过思想而被我们知道,而思想,即,原子和它们的机制的现实,在这里仅仅是通过由细小的影像所产生的印象而被加以解释的,这些影像不断地离开事物的表面,飞进正在知觉着和认识着的主体之中。就认识论的非能动性来讲,柏拉图和德谟克利特之间没有任何区别。这两种关于知识的理论都是奴隶制社会的产物,这一点非常明显地体现在哲学上层建筑中缺失被轻视的劳动活动上。荒谬的是,理性主义,现代时期的唯心主义,已经从柏拉图出发走了很远,它还能够在认识论中比现代唯物主义要更加强烈得多地反映劳动的过程,而现代唯物主义则从来没有那么远地超越德谟克利特,它的古典的先驱。在唯物主义的理论中,包括费尔巴哈的理论中,我们更多发现的是那个平静的反映的镜子,与此同时,还有它对工作的过程的忽视,而不是“生产”的激情,更不用说主体—客体或客体—主体的辩证的相互的反映了。

在更加近代的唯物主义者中,只有霍布斯有关于理性的“生产”的思想,他提出了一个直至康德都仍然有效的命题:只有那些能够被加以数学地解释的对象才是可知的。然而,霍布斯虽然以此命题为基础能够把哲学定义为关于身体的数学的—机械的运动的原理,因此把它定义为唯物主义,但他却不能真正丢弃掉马克思所严厉批判的“客体的形式”;即他没能够超越纯粹的直观的唯物主义。

另外一个发展发生在唯心主义中,在那里“生产”从几何学的构造转变为历史的生成的真正的工作的模式。这个发展第一次决定性地出现在黑格尔那里。他的《精神现象学》第一次从历史唯心主义的角度认真地对待关于劳动的认识论概念所蕴含的动力。而且这种认真已经远远超越了对于生产的纯粹的数学的—唯心主义的热情,而恰恰是这种热情影响了那个工厂主时期的伟大的唯心主义者们(笛卡儿、斯宾诺莎和莱布尼兹),这主要体现在他们的彻底的或部分的唯心主义中。对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费尔巴哈从来没有真正地理解它),再也没有比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他所作的评论能够更加深刻地领会它的重要性的了。在那里,他把《精神现象学》的真正成就解读为黑格尔“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这一论述最为清晰地点明了直至费尔巴哈也包括费尔巴哈的纯粹的直观的唯物主义的缺陷:早期的唯物主义缺乏被理解为劳动的永恒摆动着的主—客关系。因此,费尔巴哈仍然对事物、现实和感性“从客体的形式去理解”,不理解“人的感性活动”。与之相反,正如马克思所说,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立场是现代政治经济学的立场,而由于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不动的和直观的特征,他的认识论的立场仍然是奴隶制社会或封建农奴制社会的立场。

有一点马克思也说得极其明白,即资产阶级的活动还不是完整的和正义的,这是由于它还仅仅是劳动的表象,因为创造价值的生产从来就不是由工厂主自己完成的,而是由农民、手工业者,最后是由挣工资的工人完成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商品在自由市场上的抽象的、物化的和曲折的流通只允许那些被动的、外在的,最根本的是抽象的关系的存在。因此第一条提纲指出即使是对活动的认识论的反映也只能是抽象的,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

然而,甚至是资产阶级的唯物主义者费尔巴哈,他一心专注于脱离抽象的思考,寻求真正的对象而不是物化的概念,也从这个真实的存在中忽略了人的活动,没有把真实的存在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这一思想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导言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费尔巴哈特别谈到自然科学的直观,提到一些只有物理学家和化学家的眼睛才能识破的秘密,但是如果没有工业和商业,哪里有自然科学?甚至这个‘纯粹’的自然科学也只是由于商业和工业,由于人们的感性活动才达到自己的目的和获得材料的。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是整个现存感性世界的非常深刻的基础,只要它哪怕只停顿一年,费尔巴哈就会看到,不仅在自然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且整个人类世界以及他(费尔巴哈)的直观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就没有了。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保存着,而这一切当然不适用于原始的、通过自然发生的途径产生的人们。但是,这种区别只有在人被看作是某种与自然界不同的东西时才有意义。此外,这种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自然界,不是费尔巴哈在其中生活的那个自然界,也不是那个除去在澳洲新出现的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因而对于费尔巴哈来说也是不存在的自然界。”这段话强调了人类劳动的重要,费尔巴哈没有把人的劳动当作对象,而它实际上却是人的环境世界中的最为重要的对象。

存在,它决定所有的一切,它之中有人,人本身是活动的。这一事实的显著结果使得第三条提纲尤其重要,它既与费尔巴哈的思想正好相反,又与所有的庸俗唯物主义者们的思想相对立。关于“感性的世界”的另外两个概念中一个是意思很不好的概念,另一个是经常被误解的概念,它们使得那些唯物主义爱好者们特别关注这样一个观点(它显然远离活动),该观点在“环境”中只能看到存在于人的周围的东西。在这样的理解中,所谓的“既定的环境”就是一个特别客观的概念,因而是一个有着明显的唯物主义倾向的概念。该概念的意义使得它成为一个可互换的概念,而如果没有某物被给予或可能被给予的那个某人(主体),该概念将会无效。然而,即使我们不管这一事实,在这个构成了我们的生存环境的世界上,也极少有什么是给定的而同时又不是活动的产物。由于这个原因,马克思讲“物质”,它是自然科学首先从商业和工业中得到的。实际上,现象只是对于非常肤浅的观察者才显得是“给定的”。稍微一点的穿透力都会表明我们的平常的环境中的任何对象都绝不是纯粹的质料。一个对象,实际上是之前的人的劳动过程的最终结果;即使是那些事实上绝对不是完全被人工加工过的原材料,也是或者通过劳动被从森林里采伐回来,或从岩石上开采出来的,或在被从地底开采出来之后又已被加工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