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当代学者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学者卷(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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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卢卡奇(3)

从这个角度看,辩证方法同“批判”方法(或庸俗唯物主义、马赫主义等的方法)之间的冲突本身是一个社会问题。自然科学的认识理想被运用于自然时,它只是促进科学的进步。但是当它被运用于社会时,它就会成为资产阶级的思想武器。对资产阶级来说,按永远有效的范畴来理解它自己的生产制度是生死存亡问题:它必须一方面把资本主义看成是由自然界和理性的永恒规律注定永远存在的东西,另一方面必须把无法忽视的矛盾看作与这种生产方式的本质无关而只是纯粹表面的现象。古典经济学的方法是这种意识形态需要的产物。但是它作为科学的局限性也是由资本主义现实的结构和资本主义生产的对抗性造成的。例如,当一个像李嘉图那样的思想家能够否定“随着生产的扩大和资本的增长市场也必定会扩大”时,他这样做(当然在心理上是无意识的),就是为了避免承认必然发生最明显地表现出资本主义生产的对抗性的危机,避免承认“资产阶级生产方式包含着生产力自由发展的界限”[16]的事实。在李嘉图那里是出于信念的东西,在庸俗经济学家的著作中成了有意骗人的为资产阶级社会的辩护。庸俗的马克思主义者由于或是力图从无产阶级科学中彻底取消辩证法,或是力图对它至少进行“批判的”改良,不管是否愿意,达到了同样的结果。举个荒唐可笑的例子,马克斯·阿德勒想把作为方法、作为思维运动的辩证法同作为形而上学的存在的辩证法批判地区分开来。他的“批判”的顶点是把辩证法同这两者截然区分开来,他把辩证法描述成为“一门实证科学”,“所谓马克思主义中的真正辩证法主要就是指这种科学”。这种辩证法或许叫做“对抗”更恰当,因为它简单地“主张个人的私利同限制它的社会形式之间存在对立”。这样一来,首先,表现在阶级斗争中的客观的经济对抗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个人同社会的冲突。这就是说,无论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生还是它的问题和崩溃,都不能看作是必然的。不管他是否愿意,最后结果是一种康德的历史哲学。其次,资产阶级社会的结构在这里也被确定为一般社会的普遍形式。因为马克斯·阿德勒所强调的真正“辩证法,或者更正确地说,对抗”的中心问题,不过是在意识形态上表现出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对抗性质的典型形式之一。但是,资本主义之被描绘成永存的是根据经济的理由还是根据意识形态的理由,是对它天真地漠然置之还是对它进行批判的改良,那是无关紧要的。

因此,如果摒弃或者抹杀辩证法,历史就变得无法了解。这并不是说,没有辩证法的帮助,就无法对特定的人或时代作出比较确切的说明。但是,这的确使得不可能把历史了解为一个统一的过程(这种不可能,在资产阶级科学中,一方面表现为孔德和斯宾塞类型的抽象社会学的历史概念;现代资产阶级历史学家,其中最明显的是李凯尔特,令人信服地揭露了这些概念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这种不可能也表现为建立“历史哲学”的要求,而历史哲学与历史现实的关系又成为在方法论上无法解决的问题)。对历史的一个方面的描述同对历史作为一个统一过程的描述之间的对立,不是像断代史同通史之间的区别那样只是范围大小的问题,而是方法的对立,观点的对立。无论是研究一个时代还是研究一个专门学科,都无法避免对历史过程的统一理解问题。辩证的总体观之所以极其重要,就表现在这里。因为一个人完全可能描述出一个历史事件的基本情况而不懂得该事件的真正性质以及它在历史总体中的作用,就是说,不懂得它是统一的历史过程的一部分。西斯蒙第对危机问题的态度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例子。他了解生产和分配过程中的固有倾向,但是他最后失败了,因为他虽然尖锐地批判资本主义,但是仍然囿于资本主义的客观形式,也就必然把生产和分配看作两个相互独立的过程,“看不到分配关系只不过是生产关系的另一种表现”。这样他就遭到了蒲鲁东的假辩证法所遭到的同样命运;他“把社会的各个环节变成同等数量的互相连接的单个社会”[17]。

我们重说一遍:总体的范畴决不是把它的各个环节归结为无差别的统一性、同一性。只有在这些环节彼此间处于一种动态的辩证的关系,并且能被认为是一个同样动态的和辩证的整体的动态的辩证的环节这层意义上,它们在资本主义生产制度中所具有的表面的独立和自主才是一种假象。马克思说:“我们得到的结论并不是说,生产、分配、交换、消费是同一的东西,而是说,它们构成一个总体的各个环节、一个统一体内部的差别……因此,一定的生产决定一定的消费、分配、交换和这些不同要素相互间的一定关系。……不同要素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每一个有机整体都是这样。”[18]

但是,我们不能停留在相互作用这个范畴上。如果说相互作用仅仅是指两个一般不变化的客体彼此发生因果关系的影响,那么我们就不会向了解社会有丝毫靠近。庸俗唯物主义者的片面因果联系(或马赫主义者的职能关系等)就是这种情况。毕竟,还有例如一颗静止的弹子被一颗运动着的弹子击中那样的相互作用:前者开始运动,后者由于撞击而改变了原来的方向。我们所说的相互作用必须超出本来不变化的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它必须在它同整体的关系中走得更远:因为这种关系决定着一切认识客体的对象性形式。与认识有关的一切实质变化都表现为与整体的关系的变化,从而表现为对象性形式本身的变化。[19]马克思在他的著作中的许多地方都清楚地表述过这一思想。我只引大家都很熟悉的一个地方:“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他才成为奴隶。纺纱机是纺棉花的机器。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资本。脱离了这种关系,它也就不是资本了,就像黄金本身并不是货币,沙糖并不是沙糖的价格一样。”[20]所以一切社会现象的对象性形式在它们不断的辩证的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始终在变。客体的可知性随着我们对客体在其所属总体中的作用的掌握而逐渐增加。这就是为什么只有辩证的总体观能够使我们把现实理解为社会过程的原因。因为只有这种总体观能揭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必然产生的拜物教形式,使我们能看到它们不过是一些假象,这些假象虽然看来是必然的,但终究是假的。它们的直接的概念、它们的“规律性”虽然同样必然地从资本主义的土壤中产生出来,然而却掩盖了客体之间的真正关系。它们都能被看作是资本主义生产制度的代理人所必然具有的思想。因此,它们是认识的客体,但是在它们当中并通过它们被认识的客体不是资本主义生产制度本身,而是它的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

只有揭去这层面纱,历史的认识才有可能。因为从拜物教的对象性形式得来的这些直接概念,其作用在于使资本主义社会的现象表现为超历史的本质。所以,认识现象的真正的对象性,认识它的历史性质和它在社会总体中的实际作用,就构成认识的统一不可分的行动。这种统一性为假的科学方法所破坏。例如,只有用辩证的方法才能了解对经济学极为重要的不变资本同可变资本的区别。古典经济学无法越过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的区别,决非偶然。因为“可变资本不过是劳动者为维持和再生产自己所必需的生活资料基金或劳动基金的一种特殊的历史的表现形式;这种基金在一切社会生产制度下都始终必须由劳动者本身来生产和再生产。劳动基金所以不断以工人劳动的支付手段的形式流回到工人手里,只是因为工人自己的产品不断以资本的形式离开工人。”“产品的商品形式和商品的货币形式掩饰了这种交易。”[21]

笼罩在资本主义社会一切现象上的拜物教假象成功地掩盖了现实,而且被掩盖的不仅是现象的历史的,即过渡的、暂时的性质。这种掩盖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环境,尤其是经济范畴,以对象性形式直接地和必然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对象性形式掩盖了它们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范畴这一事实。它们表现为物以及物和物之间的关系。所以当辩证方法摧毁这些范畴的虚构的永存性后,它也摧毁了它们的物化性质,从而为认识现实廓清了道路。恩格斯在谈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时说:“经济学所研究的不是物,而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归根到底是阶级和阶级之间的关系;可是这些关系总是同物结合着,并且作为物出现。”[22]用这种认识才能看到辩证方法的总体观能使人真正认识社会中所发生的事情。部分同整体的辩证关系可能看起来只不过是一种思维的构造,就像资产阶级经济学的直接规定那样远离社会现实的真实范畴。这样一来,辩证法的优越性就会是纯粹方法论上的事情。可是,实际的差别却更深刻和更本质。在社会发展的每个阶段上,任何经济范畴都揭示人和人之间的一定关系。这种关系变成为有意识的并且形成为概念。因此人类社会运动的内在逻辑便能同时被理解为人本身的产物,以及从人和人的关系中产生出来并且摆脱了人的控制的力量的产物。这样,经济范畴便在双重的意义上变成为动态的和辩证的。它们作为“纯”经济范畴处于经常的相互作用中,因而使我们能够通过社会的发展来了解任何一个历史的横断面。但是由于它们是从人的关系中产生的,并在改造人的关系的过程中起作用,所以能从它们同隐藏在它们的活动背后的现实的相互关系中看到社会发展的真实过程。这就是说,科学想了解的一定的经济总体的生产和再生产,必定变成一定的社会总体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在这个变化过程中,“纯”经济自然被超越,尽管这不是说我们必须求助于任何超验的力量。马克思常常强调辩证法的这个方面。例如,他说:“可见,把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联系起来考察,或作为再生产过程来考察,它不仅生产商品,不仅生产剩余价值,而且还生产和再生产资本关系本身:一方面是资本家,另一方面是雇佣工人。”[23]

然而,这种自我设定,自我生产和再生产,就是现实。黑格尔就已清楚地认识这一点,并且以很近似马克思的方式表述了它,尽管给它披上了过于抽象的、自我误解的,从而使人更加误解的外衣。他在《法哲学原理》中说:“凡是现实的东西,在其自身中是必然的。必然性就在于整体被分为各种不同的概念,在于这个被划分的整体具有持久的和巩固的规定性,然而这种规定性又不是僵死的,它在自己的分解过程中不断地产生自己。”[24]历史唯物主义同黑格尔哲学的密切关系就明显地表现在这里,因为它们都把理论视为现实的自我认识。但是,我们必须简明地指出它们之间的重要区别。这种区别同样是现实的问题,是历史过程统一的问题。马克思责备黑格尔(还以甚至更强烈的口吻责备回到了康德和费希特的黑格尔后继者)未能真正克服思维和存在、理论和实践、主体和客体的两重性。他认为,据称是历史过程内部的真正辩证法的黑格尔辩证法仅仅是一种假象:在关键的地方,黑格尔未能超过康德。黑格尔的认识只不过是对一种与自己根本不同的材料的认识,而不是这种材料即人类社会的自我认识。正如他在批判中所明确地说的,“早在黑格尔那里,历史的绝对精神就在群众中拥有它所需要的材料,并且首先在哲学中得到它相应的表现。但是,哲学家只不过是创造历史的绝对精神在运动完成之后用来回顾既往以求意识到自身的一种工具。哲学家参与历史只限于他这种回顾既往的意识,因为真正的运动已被绝对精神无意地完成了。所以哲学家是事后才上场的。”黑格尔“仅仅在表面上把作为绝对精神的绝对精神变成历史的创造者。既然绝对精神只是事后才通过哲学家意识到自身这个具有创造力的世界精神,所以它的捏造历史的行动也只是发生在哲学家的意识中、见解中、观念中,只是发生在思辨的想像中。”[25]黑格尔主义的这种概念神话被青年马克思的批判活动最后消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