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现实的人的发现:马克思对人性理论的变革
5568500000004

第4章 “现实的人”不现实(上)(1)

著名哲学家卡西尔说过:“认识自我乃是哲学的最高目标……在各种不同哲学流派之间的一切争论中这个目标始终未被动摇过,它已被证明是阿基米德点,是一切思潮的牢固而不可动摇的中心。”[1]人是哲学的永恒主题。人的问题是西方哲学史的主旋律。哲学家不断审视人的生存状况,探求人的生活价值,追究人的生命意义,试图通过认识自己来实现自身。对人的哲学理解贯穿于数千年的哲学发展之中,在一定意义上说,哲学史就是人类自我认识的历史。为了揭开人性之谜,西方的思想家们苦苦地思索了几千年,也激烈地争论了几千年。从古希腊罗马时期的人性追问到近代德国古典哲学的人本学的理论,西方人性思想的历史轨迹记录下了人类自我认识的艰难历程,同时也为我们提供了各式各样的人性解释模型。

第一节古代哲学视界中的人

人对自身的追问贯穿于古希腊哲学发展的全过程,只是在不同时期,对人的自我认识的侧重点和表现形式不同。对人具有的理性的觉醒、关注和肯定构成了古希腊哲学人性理论的主要内容,由此形成、奠定了西方哲学的理性主义传统。此外,古希腊哲学还就人的自然性、社会性等提出了一些可贵思想。因此,瑞士著名古希腊罗马文化研究者安·邦纳曾评价说:“全部希腊文明的出发点和对象是人,它从人的需要出发,它注意的是人的利益和进步。”[2]

一、自然怎样,人就怎样

希腊哲学是从希腊神话演化而来。希腊人在其生活中形成了这样的哲学观念:呈现在面前的杂多的、变化的和暂时的对象是不真实或不太真实的,不具有真理性。只有单纯的、统一的、永恒不变的对象才是真实的存在;真理应当是绝对的和永恒的。因此,希腊哲学家普遍地认为,在变化的世界背后一定隐藏着世界的不变的本质,这个不变的普遍性统摄运动变化的世界,是世界存在的最终根据(目的),万事万物最终都被归结为静止的、永恒的存在。因此,苏格拉底之前的希腊自然哲学所关注的核心问题是万物起源及其构成的问题,哲学家把寻找世界的本质当做己任而不懈努力,只为论证世界存在的合理性。与此同时,随着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也涉及了对人自身的追问:人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人与万物有何不同等,这些疑问随着对世界本原的探索也有一些相应的认识。

1.人是始基的创造物

通过对自然万物的观察,自然哲学认为,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由始基(本原)创造的,始基是流变的万事万物存在的不变根据,始基自身具有不增不减、无生无灭、永恒存在的性质。万物从始基而来,最终又回到始基那里。人也不例外,同万物一样是始基的创造物。作为始基的创造物,人在始基面前是卑微、渺小的。赫拉克利特曾经说过,最智慧的人同神相比,无论在智慧、美丽或其他方面,都像一只猴子。在神看来人是幼稚的,正如在成人看来小孩是幼稚的。关于人类起源,哲学家们提出了一些猜测,并在这些猜测中确立了人是变化的原则。即人一开始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是经过一系列变化演变成为今天这种状况。例如,泰勒斯的学生阿那克西曼德认为,生物是从太阳蒸发的湿原素中产生的,而“人是从另一种动物产生的,实际上是从鱼产生的,人在最初的时候很像鱼”[3]。在今天看来,阿那克西曼德的猜想非常令人惊奇,也许他观察过人的胚胎,因为现代生物学表明,人的胚胎在最初的确像鱼。阿那克西美尼认为,人和万物一样,起源于气,就连人的灵魂也不例外,气使灵魂结成整体,形成人。无独有偶,中国东汉思想家王充亦认为,气为宇宙始基,“天地合气,万物自生”,气构成人的肉体和精神,人在天地之间,“人主为于下,则天气随人而至矣”。人有生有死,人之所以出生,是因为承受了精气,人死了精气就不存在了。能够成为精气的是血脉。人死了血脉就枯竭,血脉枯竭而精气就不存在,精气不存在而形体就腐朽,形体腐朽而化成灰土,靠什么变成鬼呢?王充坚持自然主义的宇宙观,对人的精神现象作了唯物主义的解释,目的是反对鬼神论。克赛诺芬尼和巴门尼德都认为人是从水和土里产生的,恩培多克勒对人的产生作了更为粗糙、简单的解释。他认为,最初从“四根”(始基)之一的“土”里生长出了许多各自独立的器官,如头、胳膊等,由于爱和恨两种力量的推动,它们才结合成了各种生物和人。但也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怪物,如长着无数只手的动物,长着两个脸和两个胸膛的动物,半人半牛的动物,半男半女的人等。关于人的个体的繁衍,毕达哥拉斯认为,人的精液是一滴脑髓,含有热的蒸汽。在进入子宫后,就逐渐形成各种组织,人的灵魂和感觉是由热的蒸汽产生的。精液在子宫中49天形成胎儿,10个月形成完整的人。巴门尼德认为人是由男人和女人的爱情种子混合的产物。当爱情的种子混合等量时就产生了完整的身体;当这种混合不等量时就产生可怕的男女同体现象。巴门尼德甚至还猜想子宫右边生男孩,左边生女孩。

2.人的本质是灵魂或思想

从创造万物的始基自身性质看,自然哲学倾向于把始基看成是物质性的,这表明自然哲学通常从人的自然属性上去认识人。但另一方面,人有不同于肉体的灵魂,(尽管灵魂具有物质性)也是自然哲学的一个特征。灵魂是不同于肉体的物质(灵魂与肉体有明确区分),显示出灵魂和肉体二元对立的思想倾向。毕达哥拉斯就曾试图把灵魂从肉体中独立出来,而详细、系统地探讨了灵魂的独立性问题。灵魂的独立性表现在:①灵魂不是由一般的物质产生的,而是由热的蒸汽产生的。“热的蒸汽显然包含着某种动力。灵魂由三个部分构成,即:表象、心灵和生气。”[4]其中心灵最重要,只有人才具有心灵,而动物没有。②灵魂的理性部分是不死的,而其余的部分会死亡。③当人的肉体被暴力所损伤时,灵魂可以在空中游荡。④灵魂充满整个空气中,我们的梦境就是灵魂造成的,它还可以给人和动物带来疾病或健康的象征。毕达哥拉斯关于灵魂中理性部分不死的观念虽然带有明显的宗教色彩,但已经蕴涵着人的本质是灵魂的含义,它与人的物质身体相比,由于不死而具有更加永恒的价值,因而是更本质性的东西。赫拉克利特强调人的能思维性,“思想是人人所共有的”,“思想是最大的优点”。“每一个人都能认识自己,都能明智。”[5]智慧就在于认识与服从火的运行规律——“逻各斯”。“逻各斯”主宰一切,它既统治着自然界又统治着人类社会生活,“逻各斯”就是“理性的规律”。人们只有认识它、服从它、按它行事,才是智慧的,才能避恶趋善。他批评多数人对于自己所遇到的事情不假思索,即使经受了教训也还是如此。这些观点足以表明,他已经把思想看做是人的根本性的东西,把人看成是一个求取真知、获得智慧的理性存在者。巴门尼德提出了“存在”论的哲学观,认为万物都是“存在者”,存在者的共同本性是“存在”,由此确立了理性的地位,把人从一般物中分离出来。他否认感觉至上的观点,认为“存在”只有人的思维才能把握,“因为能被思维者与能存在是同一的”[6]。“存在”是依赖于人的精神的存在,而不是自然界或物。德谟克利特指出,原子及其运动的必然规律,产生并决定包括人在内的世间一切,“人的灵魂就是理性,人生的目的是灵魂的安宁,当理性灵魂认识了原子及其必然性规律,就能平静安泰地生活,不为任何恐惧、迷信或其他情感所扰,达到幸福和善的境界”[7]。也就是说灵魂的本质特性就是理性,理性是由有感觉的原子产生的,理性对本体的真即是善。

尽管“灵魂”或思想具有不同于肉体的属性,自然哲学家们认为“灵魂”或思想的实质是一种物质性的东西,至少还没有完全脱离物质而独立。阿那克西美尼坚信:“我们的灵魂是气,这气使我们结成整体。”[8]毕达哥拉斯认为“灵魂”在人身上有一个具体位置,它存在于从心到脑这个地方。灵魂还需要“从血液取得养料”,“而且灵魂的纽带是血管、肺和神经”[9]。赫拉克利特认为,灵魂是水与火的混合物,其中包含的火最多,所以灵魂是干燥的,而且“灵魂以一定的方式联结在身体上面”[10]。恩培多克勒认为感觉和思想是通过人的感官的孔道的万物放射出的流射物带来的。德谟克里特则直截了当地说:“灵魂是由最根本的、不可分的物体形成的”[11],他把这种特殊的物体叫做灵魂原子。即使是阿那克萨哥拉的“奴斯”,也仍然具有物质性,因为它是万物中最精细、最轻的东西。心与物在这个时期虽然开始了分化,但还没有完全分离,实质上还是同一的。

对人的本质的认识倾向于用灵魂和思想去规定但又用物质性的东西来规定灵魂和思想,说明了自然哲学家已经观察、意识到人具有独特的灵魂和思想并以此作为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但终究说来对人性的认识仍然是从自然出发,是自然主义的理解范式,这是人类思维处在原始阶段的必然结果。

3.人与外部世界之间存在着同源性

既然人与万事万物都是始基的创造物,那么,人与自然、始基的关系自然是同源、同构的,包括人的肉体和精神;始基怎样,人就怎样。

中国古代哲学中的“天人合一”是人与始基具有同源性的有力论证。董仲舒宣称:“以类合之,天人一也。”[12]天与人是同类,天有什么,人就有什么。天是人的原型,人是天的副本。这就是所谓“人副天数”。天人同类,更见于人的身体构造与性质:每年有366天,人的骨骼便有366块——“副日数”;天有四季,人有四肢——“副四时数”;天有五行,人有五脏——“副五行数”;天有日月,人有耳目,天有昼夜,人有梦醒——“副昼夜数”。连人的情感和德性也与天相同:天有春夏秋冬四时,人有喜怒哀乐四情;天有阴阳,人有贪仁;天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人有仁、义、礼、智、信五常。同样,人类社会的行政措施与天相同:天有阴阳之分,人有君臣、父子、夫妇之别;天“贵阳而贱阴”,人以君、父、夫为纲;天有春夏秋冬四时,王有庆赏刑罚四政;天有金、木、水、火、土五行,王有司徒、司农、司寇、司马、司营五官,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皆当同而副天,一也。”

人与始基创造的事物也是同构的。阿那克萨哥拉认为食物之所以能够变成我们的血肉是因为:食物并不是单一的东西,它们只是看起来如此,我们必须承认“在我们所吃的食物中并存着一切食物”[13],因而食物才能够从它们中生长出来,否则这种现象就是不可思议的。因此,在这些食物中一定包含着血液、神经和骨骼等我们身体中具有的东西。“人亦虫也。人食虫所食,虫亦食人所食。”(王充)德谟克里特是第一个把人描述成“小宇宙”的人。他的意思是说,人与其外部的大世界都是由相同的元素构成的,即都是由原子和虚空构成。苏格拉底也明确指出:人的生长是吃喝的结果,因为食物消化后,肉加到人的肉上,骨头加到人的骨头上,同质的东西聚到一起,小块就变大,小人就变成大人了。西塞罗则认为,人死之后,肉体原来是什么物质组成的,死后还归到那种物质去。所有这些都表明,人的身体并不是自身封闭的系统,他与外界的自然是天然合一的,他的一切特征和生理运动与始基无异。

综上所述,古代自然哲学中对人的认识有两个特征:一是通过观察宇宙自然现象达到对人类自身的认识——是由物及我的思考逻辑;二是对人的认识上,选择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基本维度。宇宙论是古代哲学的主要内容,在对本原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古代哲学家们在探索宇宙的奥秘,同时也是人之为人的根本;他们认为一旦掌握了宇宙生成的根本,人就破解了世界的本质,就能掌控世界。在将思维触角伸向自然界的同时,也在反观着人类自身的发展,其深层含义是对人自身命运的深切关注,因为毕竟人亦生活在世界之内。当然,这种对人自身的省思还只能是处于不自觉的、朦胧模糊的状态,对自我的描述也是粗线条的。另一方面,从对“自然”概念的理解上,我们也能够感受到古希腊自然哲学中对人生意义的追寻的端倪。海德格尔曾指出,希腊的“自然”与近代的“自然”有本质的区别,后者指物理实体以及生物的自然过程,这是一种狭义“自然”,而希腊的“自然”是赋予这种无生命的冷漠的自然以“温暖”,是对它“赋形”和给予意义,是人的生活世界的全体,这样的“自然”实质上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超自然”的东西,是人实现其本质的场。因此,古代自然哲学并非仅仅是为获得知识、真理而对客观自然的纯粹认知,其真正的意指是人,是对人本身的自我认识。因为自然是人的自然,人对自然的认识曲折地反映了人对自我的认识。因此,无论自然哲学家把本原规定为水、无限者或气,其真正目的就在于把人从感性界(动物生活)提升到超感性界,即灵魂或理性的世界。最终,当自然哲学家们发现他们找到的本原不能说明人的问题的时候,其目光从观察自然到反省人自身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