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艺术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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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艺术的活动系统(7)

然而,必须指出,以“镜”与“灯”作譬喻的再现与表现之争其实并非像人们所臆想的那样判若鸿沟,事实上除了有区别,这二者之间也是有相互联系的方面的。比如在实际的艺术创作中,再现与表现其实是互为参照、相对而言、互相渗透的,再现中有表现,表现中有再现,从来不存在着绝对、纯粹的再现或表现。再如,再现与表现其实主要是表现方法、表达方式的区分,一个侧重于对外部世界的客观式描绘,一个侧重于对内心世界的主体性表达,而究其实质,二者的最终目的都在于传达主体对客观世界的审美认知和情感态度。又如,在艺术的符号呈现方面,再现一般以写实、具象的形式为主要特征,表现一般以抽象、写意或夸张、变形的形式为主要特征,二者虽然在情感表达上有相对直接和间接的差别,但所达到的审美效果却是一致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这部论述欧洲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的力作的序言中明确指出:“本书的书名把两个常见而相对的,用来形容心灵的隐喻放到了一起,一个把心灵比做外界事物的反映者,另一个则把心灵比做一种发光体,认为心灵也是它所感知的事物的一部分。前者概括了从柏拉图到18世纪的主要思维特征;后者则代表了浪漫主义关于诗人心灵的主导观念。这两个隐喻以及其他各种隐喻不论是用于文学批评,还是用于诗歌创作,我都试图予以同样认真对待,因为不管是在批评中还是在诗歌中,使用隐喻的目的尽管不同,其作用却是基本一致的。”[12]

三、典型与意境

艺术作品的第三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典型与意境的问题。在前面讲“言”与“意”中的“意”(精神意蕴)的时候,我们曾经说,艺术作品作为物态化的意象体系,其结构内部是有等级高低之分的。那么,这里说的典型与意境,正是呈现于一般的艺术作品中的高级意象。

所谓“高级意象”,是指优秀的艺术家在作品中创造出来的或个性鲜明、含义深刻,或情景圆融、意蕴深远的艺术形象。其中,前一个即典型,后一个即意境。作为物态化意象(亦即艺象)的高级形态,它们凝聚着艺术家对社会人生的深刻洞察,同时也体现出艺术家高品位的审美追求和高水平的艺术技巧。

典型,又作典型人物、典型形象或典型性格,是写实型艺术作品塑造得非常成功、具有一定的社会本质意义同时又个性独特鲜明的艺术形象。

朱光潜先生曾考证“典型”说:“‘典型’(Tupos)这个名词在希腊文中是铸造用的模子,用同一个模子托出来的东西就是一模一样的。这个名词在希腊文中与“Idea”为同义词。“Idea”本来也是模子或原型,有‘形式’和‘种类’的含义,引申为‘印象’、‘观念’或‘思想’。由这个词派生出来的“Ideal”就是‘理想’。所以从字源看,‘典型’与‘理想’是密切相关的。”[13]这就是说,典型首先需要表现出一种普遍性或一般性,无论是人物还是事件都要同某一类人的理想、标准挂钩,就像从同一模子里造出来的无数事物之于该模子一样。所以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借比较“诗”和“历史”的不同解释“普遍性”说:“普遍性是指某一类型的人,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在某种场合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诗要首先追求这目的,然后才给人物起名字。”[14]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诗与历史是有本质区别的,“历史学家描述已发生的事,而诗人则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因此,诗比历史是更哲学的,更严肃的,因为诗所说的多半带有普遍性,而历史所说的则是个别的事。”[15]普遍性、一般性,或者说代表性和社会生活的本质规律性,这是把握典型内涵的第一点。

以中外经典作品为例。譬如俄国伟大诗人普希金于19世纪30年代初创作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作者站在时代的高度,看到了类似奥涅金这样的贵族青年同整个俄国革命的复杂关系:他们虽然接受启蒙主义教育而不满社会现实,但是又无力摆脱贵族的生活方式,耽于幻想而不见行动,不愿与贵族社会同流合污,同时也远离人民群众,有的只是精神的惰性和“头脑里的革命”。普希金深刻洞悉到这类矛盾的社会性格,于是创造了俄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多余人”形象。若干年后,中国作家郁达夫受此启发,在《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等小说中也塑造出代表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精神普遍性的“多余人”形象。再如,鲁迅先生《阿Q正传》里的阿Q,其具有典型的“精神胜利法”特征:既质朴愚昧但又圆滑无赖、既率真任性又正统卫道、既自尊自大又自轻自贱、既争强好胜又忍辱屈从、既狭隘保守又盲目趋时、既排斥异端又向往革命、既憎恶权贵又欺炎附势、既蛮横霸道又懦弱卑怯、既敏感禁忌又麻木健忘、既不满现状又安于现状……总之是所有对立矛盾的性格因素都集于其一身。直到最后被当成革命党砍头,他的头脑里还在稀里糊涂地盘算着如何把那个“验明正身”的押“画圆”。显然,鲁迅先生在这里正是运用了“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的典型化塑造方法,将一个既“不幸”又“不争”的个性人物上升到一种“国民劣根性”批判的高度上。于是,阿Q便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小说人物,更是包含着巨大而深刻的社会历史内涵的一个集体人格符号。类似带有社会普遍性、一般性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例如契诃夫的《套中人》、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罗丹的《思想者》和《巴尔扎克像》,包括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所塑造的诸葛亮、武松、孙悟空、贾宝玉等等。

典型内涵的第二点,就是对应于普遍性、一般性而言的特殊性、个别性,即所塑造的人物需具有独特而鲜明的性格特点。诚如亚里士多德在上文中所说的,普遍性是“诗”(艺术)要首先追求的目的。但是,他仍然辩证地指出在抓住了同一类人的共性之后,还需给人物以个性,即“给人物起名字”。“起名字”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其实质上是要求艺术家将共性、普遍性的洞见落实到个性、特征化的艺术实践中去,所创造的人物既富有代表性,同时也是血肉丰满、个性鲜明的。黑格尔曾指出:“在荷马的作品里,第一英雄都是许多性格特征的充满生气的总和。”[16]又说:“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17]马克思、恩格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认为,典型的塑造不仅要能揭示本质的真实,而且也要能描绘出细节的真实,因为“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18]。因此,优秀的艺术作品就是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综观中西文学艺术史上那些经典作品的典型形象,可以说,没有一个不是靠独特鲜明的个性取胜的。比如小说家冈察洛夫,其在小说《奥勃洛摩夫》中同样塑造了一位“多余人”的形象:受到过良好教育,头脑聪明。但是,贵族知识分子所有的批判激情和进步作用在他那里已经丧失殆尽。不仅丧失了理想,也没了行动的力量,就连语言的光泽也已荡然无存,而且还具有一种可怕的腐蚀力。尽管如此,当我们读这部作品时,我们不会把小说主人公等同于普希金笔下的奥涅金、契诃夫笔下的别里科夫或者是郁达夫笔下的沉沦青年,奥勃洛摩夫就是奥勃洛摩夫,一个“多余人”家族中形象立体、个性鲜明的“这个”:沉默寡言,懒惰、嗜睡,整天穿着睡衣,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从高床上移到柔软的沙发上,直到默默死去。再如,在中国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中,施耐庵成功刻画了梁山泊诸好汉的群像。不仅如此,小说成功的要诀更在于“同而不同处有辨”(李贽语),在强调整体的英雄性的同时尤为突出每个人的个性。诚如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所说:“《水浒传》写一百零八个人的性格,真是一百零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两个人,也只是一样。”又说:“《水浒》所叙,叙一百零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譬如:“《水浒》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都是英雄,但各有各的独特性格;同是“粗卤”,却分别有各自不同的个性特色。如此塑造典型人物的方式,正是《水浒传》历久弥新、保持永久艺术魅力的根因之所在。

把握典型内涵的第三要点,就是典型始终是普遍性与特殊性、一般性与个别性或者说共性与个性的辩证统一。过去,尤其是在西方文艺理论史上,学者们特别强调典型的共性、普遍性一面,于是便有了贺拉斯、布瓦洛等人的“类型”说、“定型”说等提法。譬如布瓦洛在《论诗艺》中重复贺拉斯的观点说:“写阿迦麦农应把他写成骄横自私,写伊尼阿斯要显出他敬畏神祗,写每个人都要抱着他的本性不移。”[19]显然,“类型”说、“定型”说的哲学基础是普遍人性论,它着眼于脱离社会实践发展和具体历史情境的抽象的人,其结果当然写不出具体生动、有血有肉的人。18世纪以后,随着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的壮大,“典型”的同义词又从“普遍性”逐渐转变到“特征化”,即歌德、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所谓的“从特殊的现实生活出发”“在特殊中显出一般”。“诗人究竟是为一般而找特殊,还是在特殊中显出一般,这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分别。由第一种程序产生出寓意诗,其中特殊只作为一个例证或典范才有价值,但是第二种程序才特别适宜于诗的本质,它表现出一种特殊,并不想到或明指到一般,谁若是生动地把握住这特殊,谁就会同时获得一般而当时却意识不到,或只是到事后才意识到。”[20]

客观来说,歌德、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强调从现实而不是从概念出发的观点,无疑比早前的“类型”说、“定型”说更符合艺术的本质规律。但是,典型毕竟是以普遍性为其生命之源的,过往的成功典型可以说首先都是类型,过分突出特征化往往很容易陷入只专注细枝末节、忽视透过现象看本质。因此,正确的做法是在特征化和普遍性之间保持合理的张力平衡,真正做到既描绘出细节真实同时也揭示出本质真实,用马克思、恩格斯的观点说就是要杜绝“席勒式”而做到“莎士比亚化”。英国小说评论家福斯特为此专门发明了一对概念:“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21]。其中,扁平人物指根据抽象化提炼塑造出来的具有鲜明的单一性性格特点、容易辨识的人物形象,大致相当于“类型”,圆形人物则指的是具有丰富复杂的性格侧面、展示出生活本质和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也就是这里突出统一性的“典型”。

比之于典型,意境是中国本土文化中特有的一个重要理论范畴。作为写意型艺术的高级意象[22],它特指艺术作品藉情景交融、虚实结合之法营造出的一种含蓄蕴藉、意味无穷的审美观。

从发生流变的历时性角度观之,中国意境理论导源于老庄“言不尽意”说的观念精神[23]及魏晋玄学的“言意之辩”,又结合了佛学“顿悟”、“境界”等思想资源的精髓,经由刘勰、钟嵘、王昌龄、司空图、严羽、王士祯、王国维等大家的发扬,最终成为中国古典艺术文化的核心审美范畴。

关于意境的意义内涵,同样可以从三个大的方面来予以把握。

首先,意境是主观情感与客观景物的有机统一体,即意境实为主观之“意”与客观之“境”的妙合无痕。最早直接在文论中使用“意境”概念的唐代大诗人王昌龄就说:“诗有三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身于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也。”(《诗格》)王昌龄所论“物境”、“情境”和“意境”,虽多有关联但却分别有所侧重。如果说前两者突出与物“形似”,或“深得其情”,那么“意境”则更注重情景、物我契合,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而所得的境界便更真切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