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浔可是汝阳城中最有名的美食家。他端起翠玉西瓜盅,用鼻子嗅了两下玉盅里的龙涎汤,不由得眉头紧皱……张浔刚把黏稠如琼脂般的龙涎汤倒进口里,汤汁中就有一股鱼腥气直冲脑际。张浔气得一挥手,那杯中的汤汁就全泼到了管家张老福的衣襟上。张浔吼道:“如果金一不能做出真正的龙涎汤,就叫他立马走人!”
张浔早在十五年前,就曾经在黄河岸边品尝过一回龙涎汤,龙涎汤的美味实令他终生难忘,他府里新雇的厨师号称汝阳厨艺第一,可是他做出的龙涎汤却还是不对味儿啊!
张老福苦着脸回到了后厨,他刚把主人责备的话儿转告做汤的厨师金一,金一听完冷笑道:“张管家,不是金某欠您一个人情,即使张浔跪着求我,我都不会做这个憋气带窝火的破厨师!”
张老福一见金一收拾行李要走,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了金一的大腿哭叫道:“金大厨,您可千万不要离开啊!”
张浔是汝阳城中最大的财主,汝阳城外一万多顷的好地,有一多半都在他的名下。张浔虽然脾气古怪,可是他曾经救过张老福的性命,张老福为了报恩,一直忠心耿耿地给张浔当管家。为了重现龙涎汤的美味,这十几年中,张老福帮张浔物色过十几个厨师,可是他们做的龙涎汤不是似是而非,便是文不对题,最后一个个都卷铺盖走人了!
金一和张老福是一对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金一去长安学厨,还是张老福资助的呢!
金一见张老福跪地不起,心中一软,叹气说道:“好吧,我就再为你做一次龙涎汤!”
龙涎汤就是鲤鱼的口涎汤。制作这道绝味汤品的过程极为复杂,需要将一百条鲤鱼吊挂在瓦罐上,然后下面用炭火烘烤,鲤鱼受不了炭火熊熊的热力,便会不停地从嘴里吐出黏黏的口涎。一百多条鲤鱼的口涎汇聚到瓦罐里,这就是龙涎汤的主料。
因为制作龙涎汤的过程太过奢侈,金一跟师父学艺时,只制作过一次。师父告诉过他,想要制作出真正的绝品龙涎汤,必须要选用二十斤重的大鲤鱼,上次制汤,鲤鱼的斤两全部不够,自然会影响到龙涎汤的味道。
张老福一听答案竟然这么简单,他破涕为笑道:“张府就是不缺银子,缺的就是绝顶的美味龙涎汤!”一百条二十斤重的大鲤鱼没用三天,便被渔夫们陆续送到了府中。十多个帮厨的家人将大鲤鱼倒挂起来,然后将瓦罐子对准鱼头,随着熊熊的炭火升起,鲤鱼的口涎就源源不断地流到了瓦罐中,成了制汤的原料。
经过三天忙碌,金一用白玉碗满盛着琼脂一样的龙涎汤,亲自给张浔端了过来。
张浔用小银勺尝了一口,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次终于有那么一点儿味道了!”
金一如此辛苦制成的汤品,竟又被张浔一口否定了,他脸色一红,说道:“张员外当年尝到的龙涎汤究竟是什么味道?”
十五年前,张浔想横渡黄河去做一笔生意,没想到黄河决堤,滔滔的河水将他困在了铜陵渡口的高地上,河水退尽,黄泛区的低洼有水处全都是被困住的黄河大鲤鱼。
张浔是菩萨心肠,看到遍地的灾民,于心不忍,便拿出一万两银票,资助给了铜陵县的牛县令。牛县令用这笔银子买来稻米,总算叫饱受水灾蹂躏的百姓们填饱了肚子。铜陵县的牛县令为了感谢张浔,特命府中的厨师,为张浔做了一道龙涎汤来报答他。
张浔在书房里踱了几步,努力回想着当年龙涎汤的美味,说道:“龙涎汤可以香掉人牙齿,可以勾出人的魂魄……对了,那碗汤是赤色的!”
金一听罢那碗汤是赤色的,也不由惊得“啊”了一声,他躬身说道:“请张员外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去拜访一位高人……待回来后,一定要做出令您满意的汤品来!”
金一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张老福不放心地说道:“你这是去哪里?”
金一说道:“我去一趟铜陵渡口,一定要找到当年给张员外制作龙涎汤的厨师……”
金一一去三十天,张老福天天倚门盼着金大厨师归来,几乎都把自己的眼睛给望穿了。眼看着已经到了掌灯的时间,张浔瞧着失魂落魄的张老福嘲笑道:“你不要等了,金一一定是觉得回来没有面子,最后私自逃跑了!”
张浔的话音刚落,就听守门的家丁一溜儿小跑进来,道:“员外,员外,金大厨回来了!”
金一一身尘土,疲倦得身体直摇,走进厅堂后,竟“扑通”一声晕倒在地。汝阳到黄河渡口来回两千里地,金一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赶回来,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张浔命人端过一碗人参汤,给金一灌了下去,昏迷的金一这才睁开了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
金一此去铜陵县,真的找到了那个做汤的厨师,那个厨师就是他的师爷——鬼厨子邱铁勺。鬼厨子虽然告诉了他制作龙涎汤的秘诀,可是讲完,鬼厨子又重声说道:“制作龙涎汤实在有伤天和,如果单纯为了口腹之欲而杀鱼害命,引发无妄之灾,实属得不偿失之举啊!”
抓一百条鲤鱼做汤还能引发什么无妄之灾?张浔看着金一说道:“如果金大厨真的学得制作龙涎汤之法,就请不要危言耸听,张某人为了再次品尝那绝顶的美味,已经有点急不可耐了!”
金一也觉得鬼厨子的警告有点儿不可信。他领命后,找到张老福,说道:“张管家,你帮我买三百条二十斤重的大鲤鱼来!”
三百条大鲤鱼也就是三百两银子的价,三百两银子对于张府来说,那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十几天后,三百条二十斤重的大鲤鱼被凑齐,张府的家丁们把这三百条大鲤鱼挂到铁架子上用炭火猛烤,可是这一次金一却没有用坛子去接鲤鱼淌出的口涎,那些倒挂的鲤鱼快被炭火烤死前,竟然从鱼嘴里流淌出了带血的口涎。
三百条大鲤鱼,他只收集了不到半坛子带血的口涎。这些带血的口涎经过金一的精心蒸制,终于成了绝顶的美味——血龙涎。
这血龙涎汤呈红色,颤颤巍巍地盛在碗里,只有朝霞和红玉堪比。张浔拿过银勺,尝罢玉碗中的血龙涎不由得拍桌喊好。这血龙涎和龙涎汤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汤品,血龙涎一入口,他舌尖的味蕾就好像开了水陆道场,全部兴奋得几乎爆了起来……美味,绝对是天地人三界绝顶的美味。张浔吃罢了血龙涎,也担心会发生什么不测的灾祸,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所有的一切还是老样子,不管是张宅还是汝阳县城,都没有发生什么怪异的事情。
第二年一开春,春雨霏霏,张浔的佃户们及时下种,十几天后,绿油油的高粱苗就钻出了地面。转眼就到了七月,正好到了高粱扬花的时节,却忽然爆发了一场虫灾,一条条小手指粗细的青虫子就好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一个个爬到了未成熟的高粱穗子上大吃大啃。
张浔的佃户们每天长在地里,开始用手抓虫,可是那些青虫子繁殖太快,简直有一种不吃罢高粱,死不罢休的凶猛。经过一个月的人虫大战,最后以佃户们的失败而告终,望着已经被啃得精光的高粱穗子,佃户们一个个跪在地上,互相抱头痛哭。
张浔听到了张老福的禀报,急忙出城,来到了受灾的高粱地里,他看着饱受虫灾蹂躏的庄稼地,心痛得也是直跺脚,当即免除了佃户的粮租。可是不管如何受灾,佃户们总得吃饭啊,张浔取出银子,花高价又买来了粮食,分给了佃户,这一来一去,他损失了不下两万两银子!
张浔找根木棍,他“砰”的一声,打死了一条爬在高粱秆上的绿虫子,然后转头对张老福叫道:“你赶快查一下,看看这场虫灾是因何而起!”
张老福一口气查了七天,第八天一大早,他手里拎着个被黑布罩起来的鸟笼子回来了。张浔一问原因,张老福说道:“这重灾的原因就出在您的身上!”
张浔一拍桌子喝道:“胡说,庄稼受虫灾,原因怎么会算到我的头上,难道那些虫子都是我放的吗?”
张老福打开鸟笼子上的黑布,里面竟装着五只尖嘴蓝羽毛的沙雀,这些沙雀每年就以那些危害高粱的青虫为食,今年沙雀的数量减少,才造成了这场汹汹的巨灾。
张浔惊奇地问道:“沙雀的数量为何减少?”
张老福答道:“就是您捕了那三百多条大鲤鱼的缘故!”
当地的渔民听说张浔高价买鱼,他们都纷纷操起了大鱼小鱼一起捉的绝户网,驾船到清流江中去捕鱼。为了捕到二十斤重的大鲤鱼,江中的鱼类几乎绝迹。没有了鱼类,以吃鱼为生的鱼鹰们就开始捕杀沙雀充饥。
沙雀数量急剧减少之后,一场空前的虫灾竟然横扫了汝阳城!
张浔听完“扑通”一声坐到了椅子上,他没想到,他真的没想到,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竟然连带着汝阳城全城的百姓们跟着遭灾。
张浔抱着装满银票的盒子走到府门口,望着满街衣衫褴褛的灾民,他的手一哆嗦,钱盒子“当啷”一声落地摔开,那一张张银票就好像树叶一样随风飘了起来,这些银票就能赎张浔犯下的罪吗?张浔不知道,可是他的泪水却顺着眼角小河一样流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