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梓逸和大哥在年初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君子协定,大致便是朝廷默许四海堂的存在和发展,四海堂承诺悉数退出京城,远离皇城。
后来京城四海堂一众也真的一夜之间全员不见了踪迹,连我出来都只是辗转才找到了留守的寥寥几人,难道大哥真的留了一手?留了,是留作退路还是埋伏?如果是真的,梓逸又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途径知道的,又或者,他从一开始一直就知道。
知道却又不提起,那么大半年过去,双方在冀中和海津相继发生冲突之后,梓逸突然这样说起,是代表了揭发还是接受?
颤巍巍的去看梓逸,他却不看我,只在桌子下面握了我的手,他的手还是有点凉,我心下一松,低下头双手回握,不觉微笑。
再抬头去看那对视的两个人,梓逸的面上是一种淡淡的坦然,没有试探也没有深意,仿佛只是在跟大哥商量一件极普通的事情。
大哥则在我看他的时候刚刚将眼睛从我身上挪开,完全没有任何波澜又看了梓逸一瞬,才道,“好,我叫人安排。”
我知道这便是代表大哥承认了,复又开始担忧,心里也是惶惶。
陈雁羽何等聪明,在这个时候站起身,“走罢,要回宫总要收拾一下,两个丫头你都带回去么?”
同时眼睛看着我,我知道她是在叫我也离开,这两位人物俨然是有话要说,不过是碍着场面各自憋着。
我心里明白,却赖着不肯动,只是略略靠近梓逸,握着他的手不愿意松开,生怕苍白虚弱的他在大哥面前吃了亏一般。
这摸样让大哥有点受伤害,叹口气哭笑不得的叫我,“芫儿——”
想起大哥以前说过的,我又不能吃了他,此时也是赧然,转过头去看梓逸,他温和的冲我笑一笑,“芫儿,去等一下罢。”
我这才点点头,磨磨蹭蹭的站起来,跟着陈雁羽出了屋子。
才一出来陈雁羽就开始笑话我,“你真的是以前那个慕璟芫么?真不知道你这几年是怎么在后宫里活下来的。”
“很失望?”我斜她一眼,“恭喜你,也终于有看走眼的时候了。”
她却笑的很欢畅,连连点头,“很好很好,原来他不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才会变得正常,看来我要找人通知石潇玥,有什么事,趁你俩在一起的时候去办,要除掉你也很容易嘛……不然以后宫里变成你一个人的天下,那多无趣!”
我作势上前一步,恶狠狠的,“你不气我能死是不是?”
陈雁羽毫无惧色,兀自笑的花枝乱颤,我无奈,只得负气瞪着她,好容易等她笑够了,我才问,“呐,你当真要留在四海堂?”
她点头,反问,“不可以么?”
“堂主他老人家都应了,我还能说什么,”我嗤她一声,不忘扳回点颜面,“不过你又不懂武功,当个小喽啰不好使,办场面事又怕被人认出来,最后还要派弟子专门保护你,真是不划算!”
她却没有再与我拌嘴,只是有点出神的道,“我自懂事起便被教养成家族所期待的模样,你知道,并非只是大家闺秀那么简单,从十二岁起,我的目标便是那个位子,十六岁进宫,十八岁成为皇后,可以说,我按着计划完成了陈家寄予我的全部企求,拜你们所赐,功败垂成,嗯,功成身退,功德圆满……”
说到此,她又笑了一下,“进宫四年,做了两年皇后,杀过人谋过反,算计过你也住过冷宫,竟然还能活着出来,算起来,也不比你逊色多少,总是对得起那个姓氏祖宗。如今解脱了,再不用照着别人说的做,不过才二十一岁,我很高兴。”
我看着她眼神中的神采飞扬,不觉也替她高兴,二十一岁,一个一切都来得及的年纪,她可以做回自己,把满腹聪颖才华用在自己喜欢的生活中。
笑一笑,我道,“想留就留下来吧,我也很想有个朋友能说说话。”
她点头,突然眼睛亮了一下,“你说,我现在开始学武,来不来得及?”
“怎么,算计别人不如直接拿刀杀人来得痛快是不是?”我挑眉笑她,“甲子御是堂里数得上的高手,你有本事就去算计算计他,让他教你。”
“他啊,哪里需要算计,”她淡淡一笑,“我跟环佩说说就是了。”
我没出声,其实我早看出来甲子御对环佩的心思,看出环佩也并不排斥他,环佩叫他子御,比我叫的还要自然亲近,两个人做起事情来也十分默契。
“你怎么说?”见我不出声,陈雁羽追问着,“别说你没看出来。”
我看她一眼,“什么怎么说,我的丫头,你这么上心做什么,你不是一向鄙夷痴缠情事,这会又替别人着什么急。”
“没什么,”她略略有些尴尬,随后道,“只是发现环佩也二十一岁了。”
见她别过头不再说话,我淡淡的,“环佩于我,早已不是一个丫头那么简单,甲子御若是存了这个心,也容易,也不容易。”
回宫的时候,我没有带环佩一起,并非因为陈雁羽那几句话,至少不全是。
环佩之前伤的很重,养了大半个月好容易有了起色,因着梓逸的事,一日夜的操劳不休又让她的伤有些反复,被环铃扶着都已然站也站不稳了,让我有些懊恼自己当真是急糊涂了,竟然不曾心疼她的身子。
尽管她坚持着要跟我回宫,我还是以秘密进宫人多不便的借口把她留了下来,答应过些日子再派人来接她,然后以同样的理由,把环铃也一起丢下照顾她——甲子御再上心,总还是粗陋了些。
我不知道梓逸与大哥到底谈了些什么,问大哥是问不出来的,梓逸也不肯说。
有大哥的安排,我和梓逸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了乾元宫,连下人都没惊动几个。銮驾按着时辰无惊无险的停到了乾元宫正门,听着喧闹了好一会才没了动静,再一会,总算看到了匆匆忙忙跑进来的常远,后头还跟着二哥。
常远见了梓逸差点喜极而泣,见我立在一边倒是有点意外,二哥则一眼看出了梓逸的异样。
“皇上受了伤?”二哥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朝我盯过来。
说是二哥盯过来,差不多是瞪过来,直让我咬了唇低下头去。
我知道梓逸在二哥心里远比在大哥那里重要的多,二哥身为武将,保护梓逸安危是他骨子里深刻的信仰,此次出行又是他的职责所在,这回掩护梓逸微服离开,又欺上瞒下的拖延銮驾,本以为是梓逸有事要办,不曾想竟导致国之纲本受损,罪魁祸首还俨然是我,二哥的愤怒当然会来得比大哥猛烈的多。若不是碍着梓逸在场,想来他已经暴跳如雷了。
梓逸看在眼里,忙着道,“不妨事。”
二哥却不肯罢休,突然就是单膝点地,沉声开口,“此等大事,便是皇上不欲声张,也绝不可姑息不究!”
随后他双膝跪下去,“末将严重失职,请皇上责罚!”
梓逸本来站着,这会慢慢的坐下,我注意到他坐下的时候是用手扶着桌子的,心里就知道不妙,也不管二哥怎么看,赶紧就朝梓逸走过去。
梓逸此时却还要开口说话,“冠群你先——”
话没说出来呢,就见他眉头轻皱,闷咳两声,身子微倾,脸色愈发的不好。
“朗——皇上!”我抢上前一步扶住他,知道他元气大伤,进宫这一段路又消耗了不少气力,一定是牵动了伤口,“怎么样?快别坐着了!”
常远也赶紧奔过来扶着,梓逸点点头,略微调息一下,对二哥道,“你明儿个再过来,朕有事交你去办。”
见梓逸这个样子,二哥也不敢再说什么,忙领旨跪安出去。
梓逸又对着常远道,“你去太后那边一趟,就说朕舟车劳顿,朝务又积压甚多,明日再去请安。另外叫各宫这几日没有传召都不要过来。”
常远应着,却不肯动,还是梓逸催他一句,才咬咬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