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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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苦雨斋(1)

山道已经转得很高了,朝下望,来时的公路如同一条青白的带子,弯弯曲曲地绕过山根,扎进一条隧道,不见了踪影,好像被谁齐齐剪断了。时值暮春,已有夏日的感觉,太阳在头顶火辣辣地照着,往常这个时候我正舒坦地眯着午觉,今天不行了,得爬山,沿着沙石的土路吃力地往上走,我要到一个叫瓠家梁的村庄去,寻找一个多年失去联络的人,寻找他的人生终结之地。这不是一时的冲动,是父亲曾经的指派,是心里积攒了多年的一个愿望。以前是没有时间,没有能力,没有机会,现在有了时间和能力却失去了体力和精力,我已经不再年轻。

膝盖和我别扭着,每上一步都很认真地疼痛一下,不折不扣,执着坚韧,可谓一步不落。头上的遮阳帽早被汗水湿透,汗流进眼睛里,沙拉拉地疼,使得我不得不走几步停下来擦汗,地上腾起的干燥和炽热,让人有置身在烙饼铛上的感觉。没有树,四周都是狰狞凌厉的石头,有着生硬和难以抗拒的无情。在这样的环境下行路,不是件愉快的经历。

狗Aki一直跟着我,如同我的疼痛,不离不弃,从早晨出门它就跟着,好像窥出我出走的预感,轰也轰不回去,相隔三五步,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追随。天刚刚亮,我上头班公交车,在前门瞄了半天刷卡机,就是不响。司机站起来帮我刷,趁司机分神,Aki像道白光,唰地从后门蹿了上去,再也不见了踪影。这样的把戏它玩儿过不止一回,它躲在了最后一排角落的座位底下,知趣地不发出一点儿声响。车上人不多,因为早起而郁闷无聊的乘客乐得车上多点儿插曲,都偷偷向Aki使眼色,Aki把握着分寸,装没看见。我原本以为Aki是秋田犬,是儿子仿照日本忠犬八公的模样买了送给我的,秋田的英语发音是Akida,所以叫了Aki。本来也是准备叫“八公”的,儿子黑桃老K说,八公的主人得心脏病死了,再叫这个名不吉利。孙子老猫接茬说,咱奶奶要像那个教授一样死在外头,这狗肯定在车站也会死等……

媳妇皇贵妃说,Stop!

两个二百五的话让我听着有些发堵。

媳妇的洋文让我莫名其妙。

老猫、黑桃老K、皇贵妃是他们三个的网名,平时在家彼此互称老猫、老K、贵妃,独立而平等,没有血亲一说。

倒也随意。

有一天老猫从网上调出一份资料让我看,原来养了半年的Aki竟是让黑桃老K把品种鉴定错了,是日本北海道犬而非什么秋田,老猫对此非常有看法,说老K老眼昏花,良莠不分,在狗的智商排序中秋田和北海道犬算笨狗,第一名是黑白花的边境牧羊犬,善于叼飞盘,第二名是小狗熊一样的贵宾泰迪,温顺善解人意。人家总共排了八十名,Aki是第八十,垫后的“八〇后”。老猫说,论智商,黑桃老K比Aki还差着一截子,他让皇贵妃那个小“贵宾”耍得一愣一愣的,怕老婆。

Aki的聪明是小聪明,不大气,跟不着调的孙子老猫一样,正经功课学不好,玩儿的都是歪门邪道。

我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掏出背包里的茶水瓶子,茶是早晨沏的,吴裕泰的茉莉花茶,还有着若有若无的温度。拧开杯盖,一股浓郁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小心地抿了一口,望着浓酽的茶水出神,这杯茶大概是这一阶段我和北京城最后的维系了。

下了长途车本来有村村通的小面包车,但是那车一天两趟,通瓠家梁的车上午已经走过,就逼得我必须走五公里山道,而且是一路向上……车站小卖部的人说我可以走小路,小路近一半,还有荫凉,但多是陡而窄的山道,走起来颇费劲。我说我还是走官路吧,慢慢地走,缓缓地上,太阳下山前怎么也到了。我问小卖部的人叫苦雨斋的地方在哪儿,那人想也没想说,没这地方。我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周宾的人,那人说这儿方圆几十里没有姓周的。

当然,周宾也可能换了名字,也可能早不在人世了。

喝了水继续走,山路一个弯儿连着一个弯儿,手里的登山杖派了用场,有它让我省了不少力。登山杖是黑桃老K二百多块在户外俱乐部买的,我说贵,老K说是牌子,值!后来老K又买了一根两千的,那是更牌的牌子,两百的便下放给了我,犯病的时候当了我的拐杖。年轻人的生活我无法介入,总是隔着,一根拐棍两千多,太奢侈!儿子在外企做事,花钱如流水,媳妇是海归,开着一个咖啡馆,说话夹洋文,把孙子老猫整得不中不洋,不伦不类,思维直接,词汇怪异,连个囫囵的中国故事也说不利落。我自认不是一个保守的奶奶,也不是一个拒绝新生事物的老糊涂,但是在老猫面前竟然什么也不是,他对我的跟不上趟很有看法,让我尽量不要当着他的朋友表达意见,说我的认知实在不够高远,还在秦始皇时代翻跟头,张嘴一股出土的兵马俑味儿。有一回老猫跟个女生背着书包在街上溜达,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孙子,你今天没去学校,在外头瞎转悠什么哪?

老猫说,吓我一跳,您这一拍,出手阴毒,把我的暴雨梨花汗都拍下来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上学,老猫说学校开运动会,他出来遛遛。我说,运动会学生就可以满街遛吗?还带个女的。

老猫说是临时碰上的。我小声说,鬼才信!

女孩儿对我轻蔑一哂,甩过三个字,蛋白质!

老猫说我把他吓得肾上腺素都要爆表了。为了这个,他得吃一杯冰激凌,以安慰受伤的细胞。冰激凌得哈根达斯的,和路雪的不行,钱得我掏。

不能跟孙子较真儿,什么狗血词汇都能从他嘴里蹦出来,为这个“蛋白质”,我琢磨了一路,不得其解,不得已又打电话问老猫,老猫说是笨蛋+白痴+神经质的概括,我才知道被老猫的朋友骂了,还给人掏钱请吃了冰激凌。

小辈的网络语言常常成为我们彼此交流的障碍,他们的话我听着生疏,难以理解,老猫称自己的网络水平是骨灰级,还有菜鸟级、中鸟级等等,就跟作家分一二三级似的,说他们使用的是“火星文”,我那些“张大哥、李二嫂”什么的恐龙语言早该歇菜了,我这一代的作品他们基本不看,全是一帮人闭着眼睛在自拉自唱,自我陶醉,要是哪个肯睁开眼看看周边没有一个听众的话,怕是早闭嘴哑了声。我是写小说的,拼的就是中国话,自为得意的是驾驭语言的能力和天赋,常常自吹“能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现在我却突然意识到哪儿出了问题,有点儿不对劲儿。吃过早饭端详着书房内整架整架的中外文学作品,古人的、洋人的、自己的、朋友的,感到有些恍惚,对我来说,这些生命中无比重要的东西,在我之后将付之东流,面临着无人理会,无人继承,无人赏识,无人打理的结局,将被狗屁不通的“暴雨梨花汗”而颠覆,我的失落是由衷的,一种难言的悲哀将我彻底打垮,从精神到身体。纵然也知道写作是件任他埋没与流传的事情,但是明白自己的作品到了连自家后代也不在乎,不敬重的时候,一种被冷落了的难堪,一辈子白干的难过从心底升起,像是写完一部长篇的收笔,有种紧张疲惫后的失重,五脏六腑一刹那全被掏出,人变作了空壳,忽忽闪闪腾飞起来……

来打扫卫生的小时工在桌旁边发现了我,她说我当时倒在地上,手里还拿着电话。亏得她来得及时,也亏得那天是礼拜一,她早晨该来的日子。要不,这个世界就没有我了。

是心脏出了问题。

用时髦的话说,黑桃老K和皇贵妃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这个“第一时间”是我最反感的词,也是新闻上用得最多最烂的词,什么是“第一时间”?“第一时间”究竟有多长?全是不清楚!第一时间赶来的晚辈表情是急切的,感情是真挚的,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对他们的“第一时间”无可挑剔。

病床前,老猫一边给我剥橘子一边朝我伸出大拇指,赞我为“小强”,这回不敢造次,战战兢兢问“小强”为何物,老猫说,小强是《唐伯虎点秋香》里的蟑螂,生命力顽强至极。

……差点儿再次晕厥。

出院后黑桃老K再不让我一个人单独居住,直接把我接到了他的家里,让我在那个两层小楼里颐养天年。但是这期间我过得不快活,我总是想念四环以外望京地区的那座两居室,站在二十一层楼上,能够遥望到当年老家四合院的位置,尽管雾霾中那里已是一片高楼。站在楼上,能够看到尘寰中熙熙攘攘的人,来来往往的车,看人看车也是个乐子。每天还能够赶那热闹的、五花八门的早市,提着菜篮子在电梯口跟邻居议论白菜、黄瓜的涨幅,扒堆外贸衣服的物美价廉。踯躅房内,都是旧物,满满当当的锅碗瓢盆,满满当当的书稿,满满当当的日子,满满当当的回忆……

黑桃老K这儿什么也没有,窗外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屋里的摆设大而无当,不合格局,让人不踏实。石磨盘进了客厅,权作茶几,树桩子当作了矮凳,美其名曰原生态;角落里不伦不类摆了个佛头,聚光灯照着,不知是恭敬还是亵渎;当门挂着个牛骷髅,跳大神一样系着红绸子;楼梯口弄了个长流水的大缸,挤眉弄眼地闪着蓝绿小灯,喷着水雾;两匹土黄的布从二楼垂直吊下,庙里的帷幔一样,把明朗的大厅隔得影影绰绰,遮遮掩掩……黑桃老K说这一切都是皇贵妃朋友的设计,那朋友是设计博士,这样的效果既有文化品位又有现代气息,充满张力。我见过那博士,脑后梳着马尾巴,留着小胡子,说话百分之八十我听不明白,像个“天外来客”。“天外来客”张嘴Grumpy、迪亚吉列夫,闭嘴抽象的精粹、隐藏的奢华,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云里雾里地兜圈子,显示高深。我问他知道落地罩吗,答曰不知,犀背式罗汉床呢,亦不知,碧纱橱呢,还不知。我觉着“来客”的理念停留在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档次,象征大于实际,两脚悬在半空,倒是天马行空般的自在,却是无法捕捉的虚幻。当然,不是我的房子,我自无权做主,但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别扭,有进了咖啡馆的感觉。这个咖啡馆还不是老式塞纳河左岸的传统咖啡馆,是掩盖文化欠缺的权宜之计。

儿子小区的大门口尽职尽责的保安,阻挡了一切闲杂人等,也阻挡了红盐白米的日子。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我一天可以不说一句话,屋里除了空调的嗡嗡声,再没了声响和活物,我活跃了大半生的思维停滞了,那些鲜活动荡,繁杂充实的喜怒哀乐如同一场梦,说断就断了,代之以苍白清冷,寡淡平庸……我怀疑自己已经患上了海默氏综合征。

黑桃老K在通州狗市上花两万块钱弄来了Aki。白毛黄耳,双眼皮,小白熊的模样,初来时在我的怀里瑟瑟地抖,小爪子抓着我衣裳不放。皇贵妃不让老猫接触狗,说玩物丧志,怕建立感情,影响学习。其实老猫语文、数学已经两门不及格了,用老猫自己的话说是这些跟狗“没有一毛钱关系”。

现在Aki长大了,卷尾直耳,很有了狗的模样,平日不离我的左右,比儿子亲,比孙子亲。晚上Aki睡在我的床沿下,一见我到盥洗室刷牙洗脸,它就钻进我的卧室,靠着床帮倒头装睡,任你怎么拉,怎么推就是不出去,只好认了,成了彼此的习惯。一天夜里,我胸口憋得出不来气,难受压抑。Aki见状,双脚搭在我身上,用嘴使劲拱我。我终于坐起来,好些了,Aki蹲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看着我,不肯睡去。夜色中,它那双眼睛分外明亮,有担忧,有关切,更有鼓励的成分在其中。我将它那毛茸茸的大脑袋抱在怀里,泪水夺眶而出。老K、皇贵妃在楼上,老猫卧室的位置在更为遥远的角落,他们都在熟睡中,只有Aki离我最近,跟我最直接。

杂志社编辑来约小说稿,电话被老K劫了,他对人很不客气地说,人病了,不写!你们就想着自己的杂志,怎么不想想写稿的人?

我说,儿子,怎么跟人说话哪,你以为你妈是谁!

我接过电话,回到自己房间,向小编辑道歉,告诉她,最近不能创作,身体不好是主要原因,另外还要出趟门,寻找一个失散多年的人,这要花费我很大精力,再不找就没有机会了,真到了另一个世界,将无颜面对已故的父亲。

编辑听了半天没说话,最终她说她能理解我,又补充说其实我的寻找本身就是一篇好文章,用不着怎么加工。

山路紧盘一直向上,Aki不见了踪影,我知道走不多远它会折回头来寻我。有汉子骑着摩托从山梁上下来,我问瓠家梁还有多远,汉子刹住车说没多远,快到了,再绕两个弯儿就能看见村儿了。汉子说,您老太太上山不坐车,赶上佘太君了,佘太君曾经在我们这儿打过仗,梁顶上现在还有军寨遗迹。

我说我跟佘太君也差不多,这点儿山路对我它就不是个事儿。汉子说,您老真逗。前头那只白狗是您的吧?

我说是,汉子问卖不卖,我说不卖,汉子说挺肥实。我还想问周宾的事,汉子不想再纠缠,驾着摩托顺山道溜下去了。

果然绕了两个弯儿就看见了村子,白墙青瓦,绿树环绕,红花盛开,一看便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统一手笔。急呼几声Aki,没有回应,想来打前站去了。村口有座石砌的圆拱门,破旧衰败,苍凉悠远,一棵老槐从石缝间钻出,根深叶茂,如障如云,立刻给身后的白墙灰瓦冠以了历史,托起了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