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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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火星居民的地球梦(3)

书巧就被不情愿地拉到了女人的小屋,即便是餐桌上锅子里的鱼丸肉片已经热火朝天在翻滚,还是没有遮掩住屋中浓厚的脂粉气息。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在聊天,看着眼熟,却不认识。一番介绍,书巧好容易才记下:女主人贾丽玲,玲姐。老是找机会就搂搂玲姐,挨挨蹭蹭的那个穿灰衬衣的家伙叫夏秋生,书巧敢肯定他是冬天生的,谁让他那么爱动(冻)手动(冻)脚呢。这讨厌的家伙爱夹着烟卷,也不怎么吸,书巧担心的眼神就跟着一节节灰白色的烟灰一次次粉碎在地上。玲姐说他是一个叫“新极限”的品牌的代理。刘书巧知道那是个挺有名的直销产品,从吃的喝的到日常保健品全有,价格不便宜。曾经有人介绍书巧她妈干,只两个月叶明菊就抱怨这坑蒙拐骗的行当以后没法到先人那里去报到。花了大几千块钱买来的瓶瓶罐罐,放在柜子里落了两年灰,除去送人的,最后都被一股脑儿掀进了垃圾桶。所以书巧看着这个夏秋生的眼神是警惕的。据说那个缩在角落里安静得像猫一样的女人,是他的老婆。不知为何,即便盯着她看,她的眉眼还是含糊不清,让人记不住。唯有一抹奇怪的微笑是永远挂在脸上的,好似在欣赏,又好似周围的一切和她无关。有什么好笑的呢?琢磨了一阵,书巧才弄明白,这个女人是盲人。她好像叫晓雪。屋子里还有一对,一看就是恋人关系。他们和书巧岁数差不多,都是一脸喜气,好像这世界上没什么不开心的事一样。男的精神,简单的T恤短裤,遮掩不住结实发亮的肌肉。女孩的状态和书巧完全不同。书巧是窝着的,浅淡的。女孩是舒展的,新鲜的,浑身上下都浸着青春的亮泽。男的叫吴涛,女的都叫她娟儿。他们就是那一堆吸引书巧眼球的气球的主人——气球造型师兼演员。在各个酒吧茶楼庆典跑场,没演出的时候,两人就琢磨新造型设计和练习。书巧一下就喜欢上这一对似乎带着阳光的年轻人。

入座吃饭了,书巧还在打量着这间小屋。小屋比书巧那间大了不少,东西不多,整洁。现在已很少见到的一幅很大的黑白照片海报贴在床头,一名背对的金发美女,穿着热裤,正解着白衬衣。女子扭头似乎回望,眼神挑逗,嘴微张,裸露的肩膀优美的腰线和若隐若现的乳峰,带着光影诱惑迷离地看着每一个看到她的人。从窗帘到靠垫拖鞋果盘再到床头灯上搭的丝巾还有牙签盒,都是令人想入非非的粉红色系。玫红牙红桃红水红,深深浅浅的粉红配上嗅觉视觉的刺激,香艳呼之欲出。书巧注意到,小屋里床是最讲究的,不知什么质地,但床品是看着就舒适的高档货。尽管屋里有了这五六个人,难免挤挤挨挨,地上凳子上甚至那个屋角的杂物箱也被拖过来坐上了人,但床的范围似乎是禁区。她没来由猜测着玲姐的职业。

一顿饭让大家熟络很多。于是把酒尽欢,杯盘狼藉。玲姐趴桌上,半天不抬头。吴涛像个红脸包公,坐靠着娟儿肩头。两人一边说着醉话一边笑,也说不清为什么笑,好像只要对方嘴皮子动了就是笑点。书巧喝酒少,痴痴地看着幸福的小两口。她想起了韩晓龙。在饭桌上听说,这几个人隔一阵就会聚聚,几家轮盘做东。玲姐能干又热情,聚点还是在她这里为多。每个人都说着在这座城市碰到好玩或难办的事儿,更多的都是稀奇古怪见闻,没有谁提起自己的苦累,仿佛被过滤掉了。饭尾,一直没怎么吃的书巧,这会儿才仔细地嚼着碗里的饭粒和青菜。间或给醉酒的几个人倒杯水递过去。听见玲姐在小声啜泣,便过去拍拍她的脸,拉拉她的手,等着她安静下来。盲女人用腿托着丈夫的头,一会儿用手抚着丈夫的脸,一会儿又用湿毛巾摸索着擦丈夫没有吐净还沾着呕吐物的嘴。夏秋生睡着了,那张总是笑得像绽放的波斯菊的脸带着一丝痛楚。女人脸上挂着笑,表情比刚才生动许多。

在书巧的坚持下,隔一个周末,她请原班人马在外面一间看着还算讲究的餐厅吃了顿韩国烤肉。冷气给得很足,大家的状态都比上次正常,吃饭说话的声音也小声细气的。书巧要了不少啤酒,大家反而没喝几瓶,剩下的被玲姐抢着拎走,全退了。在结束前,大家喝团圆酒时,一直没有上次神采飞扬的玲姐开口了:“老妹儿,我们知道你是个实在人,人又犟,所以我们都领你的情,吃了这顿饭。这我估计得破费上小一个月的生活费。”旁边的吴涛应和着:“就是,就是。在这一瓶啤酒顶在家喝五瓶,真敢长脾气!”书巧客套着,被玲姐打断:“咱们来北京漂,有缘住一起,投脾气,就像一家子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说说话,透透气,多轻松,哪在于去哪儿吃什么啊!以后可别见外了!大家说好,以后谁在外面请,我都不去!”这会儿,吃饭的氛围才热烈起来。

书巧那天破天荒喝了好些啤酒敬大家,在卫生间吐了个稀里哗啦,也顾不上保洁大姐的横眉冷对。只记得玲姐拍着她的后背一直叨叨,这傻孩子!

晚上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的书巧一直在哭,枕套被泪水濡湿了好大一片。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韩晓龙,心里也没有特别难过,只是泪水把一路黏滞在心淤积的陈藻全部冲刷干净,泪水越多,心头越舒爽。酒就像一个开关,否则她没有理由哭,也哭不出来。

以后的日子,几个人见面亲热了许多,来往也多了些。玲姐对书巧最好,有点什么好吃的都想着她,总说书巧人太瘦脸色差,需要加强营养。书巧看得出来那是掏心掏肺的好,也渐渐把眉眼虽然锋利打扮也嫌妖冶风骚的玲姐当成信赖的朋友。慢慢才知道,玲姐有个儿子在老家读高二,岁数没比书巧小几岁。玲姐总说儿子的神情和书巧像极了,都不爱说话。她特不理解地问书巧,你们哪来什么愁心事呢,总是忧心忡忡!书巧的电脑成为了玲姐和儿子见面的窗口。每次母子俩在网上通话的时候,书巧就会把门轻轻掩上,自己出去逛逛。有一次,玲姐拦着她,非让她见见儿子。屏幕里的小伙子并没有被母亲的热忱感染,似乎不希望被陌生人打扰,就一直木着脸,仅有的几句问候都潦草到无味。留在书巧脑海的高中男生,眉眼俊秀,表情羞涩淡漠,完全没有找到和自己的相似点。

那个夏秋生常穿得衣衫笔挺,有时来送西瓜解暑。不久又张罗来一个落地扇,旧的,说夏天属书巧住的角上的房间热,刚好客户家不打算要,便为她拿来。看着他喜滋滋地伸出手掌在风叶前左试右试,向书巧扭着脑袋嘟囔:“不错,风挺大,声音还小,凉快吧?”反倒自己白灰条衬衫的后背被汗水溻得精湿,脸上还挂着讨好的笑。书巧故意不回答,拿起桌上的折扇使劲扇,耳边滑落的发丝飞扬,调皮地冲着他龇着牙齿。虽然书巧不喜欢夏秋生对老婆以外的女人总是油嘴滑舌,脸都笑烂的劲儿,但看着倒没有真吃女人“豆腐”的意思。他的手总是在女人身体二十厘米外就定住了,分明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对自己的老婆更是没的说,一回到家,都是他忙里忙外。书巧只是好奇两人看上去都三十大几了,怎么没有孩子。有时路过他们屋门口,能听见盲女人轻声轻气在唱歌,大概是什么小调,听不懂,却咿咿呀呀的,婉转流长。吴涛小两口自然是蜜里调油,走到哪里都是成双成对的和连体婴儿似的。书巧有时帮他们画个造型草图,他们两人就紧着加工练习。娟儿是主要的表演模特,那些颜色各异的气球就组合成她表演的战衣,看似梦幻效果的包裹下需要十足的小心翼翼和无数汗水的浸泡。书巧没事的时候,就在楼道里看着她一遍遍走台步,再看着她脸上化的浓艳的装饰妆被脸上头上各路毛孔沁出的汗珠汇成小溪,一路冲垮睫毛眼影眼线粉底胭脂,一张脸变得如同斑驳的调色板。

书巧通过玲姐的房门,来确定她的行踪。她曾经无意间问起过玲姐的职业,她只含含糊糊说是推销,别的便不再多讲。玲姐白天总是起得很晚,起来后房门大开着,遇上风大,风把她的门帘鼓吹得如旗帜一般,一张小凳早已顶住房门,任凭屋里一些小物件应声倒在风里,她也不愿关上门。她说透气很重要。只要在家,就能看见她端着一个挺大的水盆装着脏衣服,在水龙头前洗个没完。书巧最喜欢看她拧干衣服甩水的样子,狠歹歹地甩出噼啪的声响,好痛快。

在这座城市奔波的人一般习惯早睡早起,晚上十点钟后,楼道里就没什么动静了。除非有晚场演出时候,能听到吴涛和娟儿凌乱急促的步伐,和偶然两句小声的说笑迅疾消失在楼道。书巧喜欢在这个时候画两幅小画,或者翻翻新买的《太空探索》《国际太空》,上上网。她睡眠少,眼睛下面总带着消不去的青晕。她的画销得不好也不坏,顾客群主要是小年轻。他们就喜欢那些油彩厚厚涂抹的质地,颜色浓郁,画风自由,图样越抽象越受欢迎,也许他们觉得这样离毕加索、达利近了一小步。书巧促狭地认为。前两天,一个把酒吧装饰得有些洛可可风格的小老板找到她,定了二十幅小画。这两个月手头应会宽裕点。

书巧现在已不固定在东直门待了,有时她在三里屯,有时到建国门、国贸一带。这些地方不仅能看到美女帅哥,还能碰上舍得掏银子的主儿,当然最重要的能避开那个画素描的小子。小伙子叫陈锋,也在东直门地铁画画,就守在那个盘盘绕绕的公交车枢纽站对面。从身上衣服到画板钱包总是变换着各种各样的格子,方格隐格细格宽格红格蓝格各种色彩,天知道他是否把世上所有的格纹图案都找全了。那些从公交车枢纽站吐出的人流,大都行色匆匆,无暇来等着你现场画画。速写虽快,又嫌线条粗,看不出所以然来,但他们更不愿意像木头桩子一样不敢扭不敢动对着你半天,画一幅价钱不便宜的素描。所以他的生意总也赶不上卖成品半成品的书巧。闲的时候他懒洋洋坐在小凳上,嘴里叼着根狗尾草,眼神阴郁地望着书巧,夏天也能感觉到寒意。被书巧发现过几次,每次都让她脊背寒凉。有一次,他走过来贴着书巧的耳朵说悄悄话的样子,淡淡的有些罗勒叶和葡萄柚的混合清香飘入正专注完成手中半成品的书巧的塌鼻子,她立刻就被吸引,抬头却被他看着有些邪有些屌的神情吓了一跳。只听他说:我们一起消失好吧?我会记得你!后面几个字咬音很重。说完,带着古怪的笑容,将一样东西塞到她怀里便晃晃悠悠走了。那是一个装订细致的素描本,上面呈现的是书巧各种各样的状态,喝水、擦汗、打伞、守着画板发愣、数钱、戴耳机听歌……甚至抓到书巧被马路牙子狼狈绊倒的画面,有素描有速写,不得不说,他的笔触细腻,人物状态抓得都很到位。只是很奇怪,所有图上的女孩下巴上都有一个醒目的痣,而书巧没有。她从画上的炭笔签名知道他叫陈锋。第二天,书巧就换了地方,就算她还挺舍不得自己初次创业的地方。后来偶尔也回去,但总是和陈锋出摊的时间避开。

书巧喜欢一个人在城市里游走,一天横跨无数街区的感觉。她惊诧于这个城市的容纳度,现代的豪华的时髦的高端的新奇的落后的肮脏的幽闭的寒酸的糟粕的把她的世界分割成若干个毫不相干的部分,好像哥特式教堂的花窗玻璃光怪陆离。每天,她都要路过几个工地,她爱看塔吊抓起一堆堆的钢筋和水泥柱,缓缓移动,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们如蚁虫仰视自己的杰作缓缓给这座城市盖上棺木,每次经过,她总忍不住这样想。

背疼得睡不着,书巧找出止疼药,最后两粒,倒在嘴里。扔在纸篓里的空药盒上赫然写着:盐酸曲马多胶囊。

晚上妈妈叶明菊打来电话,一路追问她在哪里。说碰上小刘,是书巧原公司的同事,知道她早已辞职。书巧一点儿也不惊慌,甚至觉得妈妈现在才打电话来问,有点晚。就由着妈妈问,不吭气。叶明菊急了,骂了句,我怎么一辈子养的都是冤家?!话筒里就传出她的抽泣,渐渐变成控制不住的哭声。书巧不说话,只轻轻叹口气,任由妈妈哭。末了收线前,说了句:“最近发生好多事,静一段吧,就回去,你别哭了。照顾好爸!”好像那边的哭声更烈了,她不想细听,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