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搂八拃一媳妇子儿?哎!有意思!有意思!”王凤先自一阵得意。
这是随形就势信口而出,两人哈哈一笑也就丢到一边去了。可没过多久,那话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这一传,竟然风行八方,成了“经典”名言,以至时至今日,尽管老白果树又长粗了不少,人们只要谈起,往往还是那么一句话:“九搂八拃一媳妇子儿”。
参拜过老白果树,接下要参拜的自然就是金羊庙了。这次因为要了解金羊和金羊庙的由来、变迁,要拜望先祖罗宰相的故居、陵墓,想不惊动庙中的主持高僧也不可能了。
高僧法名智达,是年七十有二,依然肤色红润仪表堂堂,披上一身青条玉色袈裟,令人一见便心生敬畏。他做过多年串寺僧人,从五台山金色世界到峨嵋山银色世界,从普陀山琉璃世界到九华山幽冥世界,从镇江的金山寺到济南的兴国禅寺、泰山的碧霞寺,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直到57岁时才在金羊庙落下了脚儿;凭着过人的学识和才能,从扫地劈柴干起,几年之间便众望所归,成了庙中的主持高僧。新知县上任伊始即来参拜,高僧已是喜出望外,又听说是罗灵罗老宰相的后人,更是引为至亲知己。小雨一停,当即亲自引领,击罄焚香祭拜过金羊的神灵之后,又庙里庙外、山上山下,从樵夫刻下的岩画,到大火中侥幸留下的、当年陶宝陶方老亲手绘制的壁画,从金羊庙重建时皇上和罗宰相等人题写的碑匾诗文,到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吟咏叹唱,细细观赏赞叹了一通。这才延客入房,泡上了一壶西湖龙井。
那龙井,是智达法师当年从杭州龙井寺带来的珍品,经过特殊加工包装后长年放在井里保存,香气愈发宜人,是只有高朋远客临门才能取出冲饮的。头遍品过,二遍沏上,一名身着玉色常服的讲僧忽然入内,报告说,庙中一位小沙弥与后山姑子庵的一位小尼姑私下约会时被人发现捉住了,请示如何处置发落。
“见笑见笑,都是小僧平时管教不严。知县稍坐,小僧去去就来。”智达法师起身就要离去。
罗知县摆摆手,道:
“这又何必。我这知县新来乍到,案子还未审过一个,法师把他们带到这儿,让本县也长长见识不是更好吗?”
智达见他这样说,倒也爽快,当即吩咐把两人带到面前。
小沙弥俗名秋瓜,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敦敦壮壮,看上去确是像秋天园子里又粗又长的一个大南瓜。小尼姑俗名桑叶,似乎还要小上一两岁,白白胖胖中也确是带着一种新桑吐绿时的清秀气儿。两人被捆住双手,低着脑袋,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智达法师并不审问,只让二人先做一番陈述检讨。
“……她家母亲病得不行……托人让我叫她回去看看……我就偷偷把她……全是我的错儿……全是……”
“不不……是俺的错儿,俺的错儿……”
“我自愿受罚。只是……只是求法师饶了她……”
“不不,是俺连累了他,法师要处置就处置俺吧!……”
“没的事儿!再说她也不是咱金羊庙的人……”
“不不!不是!……俺自己的事自己担,不能让他……”
“你住嘴!住嘴……”
“偏不!法师俺求求你了,求求你啦……”
智达法师一言未发,两人先自你争我抢,鼻子一把眼泪一把。争过一会儿自觉无味,住了嘴,智达法师才目视罗知县说:
“大人看这案子怎样处置才好?”
“佛门如海、寺规如山,下官不便参言吧?”
“这是老僧求教,大人有话说来就是。”
“我倒想问他俩人一句:你们两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俺俩本是邻村,我爹和她妈是姑表兄妹,三年前,父母将我俩许为夫妻……”
“既是许为夫妻,怎么又剃发入了佛门?”
“……前年天旱,秋粮绝产,我家父母饿死,多亏法师收留……我入了佛门,她也就……”
“唔……听他二人这么一说,这个案子要断怕倒是有些难了。”
“大人只管断就是,小僧无不从命。”
“言重言重。不过依我看,两人私自相会,确乎应当严惩。但二人本是夫妻,削发是出于灾荒所迫,私自相会又为家中母亲病重,似当别论。不知高僧以为说出点道理来没有?”
“正是情理所在。”
“既是情理所在,依下官之见……不不,还是请高僧发落为好,还是请高僧发落为好。”
“嗯!……今天这个事儿,小僧是非听大人一句话不可了。”
“哦?……既是如此,下官有心将他二人还俗,回家探望老母、重成夫妻,不知是否有违高僧本愿?”
众人一齐惊得卷了舌头。按照寺规佛法,男女私会轻则受罚、重则送命。就算秋瓜、桑叶有些情由,了不起也就是从轻发落或者免受发落;而还俗、探母、重成夫妻,非单与惩处、发落挂不上号儿,简直成了赞赏怂恿、论功行赏,成了……秋瓜、桑叶也惊了个两眼打横,两人被带来时听说新任知县要亲自审问,心想这下坏了,闹不好得关进大牢里去。听罗知县说出这种话,认定他是有意戏弄,因此头也不抬,只把两只眼睛不停地翻来转去。
智达法师微微一怔,脸上却随即露出了几分笑意:“佛法无边,顺天应地、断除烦恼当为一先,知县大人的处置正应了这一条。”目视秋瓜、桑叶道:“怔着什么?还不赶快谢过知县大人!”
秋瓜、桑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二人确乎没有戏耍嘲弄的意思,这才站起,扑通一声重新跪倒,边哭边捣蒜似地磕起头来。
“不要谢我,不要谢我!”罗知县故作郑重地说:“要你二人回去我可是有条件的。这条件么……老树王乃是生命生育之神所化,灵验无比,你俩需得去给老树王磕个头、请个愿,明年早早地生一个大胖小子出来,让你们的父母,也让我和法师跟着高兴高兴才行!”
听说是有条件的,秋瓜、桑叶好不紧张,智达法师和在场的几位僧人,也摸不透新任知县玩的什么把戏。话一说完,秋瓜、桑叶羞了一个大红脸,智达法师和几位僧人也不觉露出了笑容。
求生求子,天经地义,一对新婚小夫妻不给老白果树磕头、求愿,那才是真正的怪事!有新任知县做主,秋瓜、桑叶给智达法师磕过头,随即来到老白果树下,虔诚挚敬一番祈祷请愿之后,满心喜悦地下山去了。
“法师慧眼,看下官上任这第一件好事做得值也不值?”目视秋瓜、桑叶远去,罗知县笑吟吟地捋起了两缕短须。
智达法师微微一怔,随即连连点头:
“不错!嗯,不错!济危解难、兴民利生,正合佛家大法、树王真魂!果然不愧是罗宰相的后人!果然不愧是罗宰相的后人哪!”
“哈哈哈……”直到这时,罗知县才畅怀大笑,把一串铜铃似的笑声撒到驼来峰的原野和老白果树高扬蓬勃的苍绿中了。
秋瓜、桑叶的“风流案”不过是偶然遇到、随机处置的一件小事,但济危解难、兴民利生,确是罗知县为政的用心所在、宗旨所在。苦读寒窗,古圣先哲们报国奉民、建功立业、贡献乡梓的思想在他脑子里是生了根的。而这三者此时在他身上竟然得到了完整、彻底的统一,这使他觉出了机遇的难得也觉出了责任的光荣。他相信,以老白果树故乡的风水宝地,以盛阳百姓的勤劳朴诚,以自己的才学胆识,是一定能够让盛阳变出一个新的模样来的。因此上任伊始,英气勃发、励精图治,而没有多久也果然见出了成效,赢得了上上下下不少赞誉。更巧的是一年刚过,秋瓜、桑叶就真的把一个欢蹦乱跳的大胖小子抱到了罗知县面前。罗知县怎么看怎么喜,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竹兰,一高兴又干脆认了干孙子。以堂堂知县之身,认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孩子做干亲,那消息传开,使不少人大惑不解,也使不少人感到了莫大的光荣和鼓舞。
春去夏来,满地的麦子黄了梢儿,绿生生的麦穗开始变得饱满起来时,天上不知不觉起了风。风是干风,几分热几分焦几分急促;急促也只是比往常大一点强一点罢了。“麦苗不怕雪压,油菜不怕霜打”,说的是冬天的情形;“日头是奶雨是刀,最怕莫过两脚跷”,说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形了。去年秋后播下的种子,雪压雨浇一个冬春,眼看到了动镰收割的时候,太阳一晒热风一吹,那就是精成的麦粒、满场院的收成,那就是大白面饽饽、馋杀人的小日子。这时候刮点干风,实在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儿。因此干风刮了三四天,老百姓得意了三四天,罗知县也清闲了三四天——碰上这种节气,告状打官司的人也不见了。而这正好使他得闲约了几位学士,在一起过起了书画“瘾”。对于书画,罗知县说不上多高多精,却“好”;有一个“好”字摆在那儿,时间长了不摸,那手还真痒得慌、觉还真睡不怎么安稳呢。
笔墨那东西跟牲口差不了哪儿去,越熟越熟、越生越生;熟了,怎么摆弄怎么听话,生了,当不了就要兜圈子尥蹄子给你看。好在再忙再累罗知县总没全部丢掉,那一日兴致又高,讲诗论画评古说今,玩得好不尽兴。美中不足的是,临近结束时,郭先生鼻子不知怎么冒出血来,流了一腮一手。这边大家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帮郭先生止住了,那一边清明画店的岳老板,胡子上又淋下一层赤红赤红的东西。罗知县觉得事出有因,一问才觉出干风已经刮了五六天,已经刮得人口干唇燥七窍生烟了;而且据说,如果继续这样刮下去,不单人受不了牲畜受不了,庄稼也成了问题:麦子很可能等不到熟好就得干死。话到这儿,罗知县才觉出事情有些不妙起来。
越是觉出不妙,事情越是向不妙那条路儿上走。当晚风越刮越凶,把院里的花草树木搅了个七歪八扭,把门窗和一应家什杂物摔了个七乱八糟,连房顶上的瓦也差点没揭了去。罗知县知道事情坏了,天一明赶紧吩咐派人各乡查询;得到的消息果然不出所料:麦子成片成片倒伏在地,树木被折断,民房被刮倒,单是圣树屯一个村子就有五十几口子百姓没了吃食住处。
正吃着早点,两块果子入口,王凤刚好端上一碗米粥,罗知县就把筷子搁下了。
“你去备点米面吃的——但凡是救急用得着的都尽可能备点,越快越好!”罗知县一边擦手换衣服一边朝主簿发着指令。“我前面先走,你带上东西随后跟上。”
“该备的东西我都让人备好了。只是风还这么大,你就不要去了吧?”主簿说。这个人四十岁不到,原是乡塾先生,被罗知县看中委了个从八品的官职,是个难得精明强干的角色。
“不去?百姓呼天嚎地,我这父母官倒在家里喝清茶不成?王叔,赶快备轿!”罗知县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备轿……这备轿就饭也不用吃了?再说这么大的风,那轿就……”王凤满肚子不快,见罗知县沉了脸,才不得不一边嘟囔着一边安排去了。
两顶小轿几名随员、衙役,额外多出两头膘肥体壮的毛驴——这自然是出于王凤的主意——罗知县、主簿一行直奔圣树屯而去。圣树屯是罗灵出生和葬身的地方,也是罗知县的祖籍,圣树屯遭了灾,罗知县自然更是牵肠挂肚。风比昨晚已经小了不少,但一出县城还是觉出了分量。罗知县和主簿的两顶小轿开始只是走得慢点,走着走着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罗知县望着路边倒伏的庄稼、折断的树木,想着圣树屯那边还不知怎样,一股劲儿只顾催着快走,轿夫们也低着头一股劲儿只顾朝前拱,轿子却不是原地打转转,就是歪歪扭扭要向路边的沟里去。好不容易走出几里路,轿夫们累得大气难得喘出几口不说,还一个个哑了嗓子流起了鼻血——风仍然干得不行,一直干到人的五脏六腑里了。罗知县昨晚已经流过一次,鼻子上堵着棉团,血是不流了,嗓子里却冒了火似的;不是王凤临走在轿里放了两罐水,怕是嗓子也要喷出血来了。主簿看看这怎么能行,说咱们还是先到就近的村子里去巡视巡视,圣树屯那边就等风停以后再说吧。罗知县说,说好的到那儿就到那儿,今天是除了圣树屯哪儿也不去了。那就下轿换骑毛驴吧。好在毛驴目标小,前面有人拉后面有人推,这才重新上了路。县城到圣树屯不过七八里路,罗知县他们是日头刚上树梢时启的程,直到将近午时好歹才算是到了地方。
圣树屯半数以上的房子被揭了顶,村里村外的几十上百棵树倒的倒断的断。街上到处是房顶揭下的茅草,树上断下的残枝败叶,鸡鸭鹅兔丢弃的长毛短尾。一阵风来,把田野里、路边上的尘土沙粒扬进大街小巷;一阵风来,又把满街满地的茅草、残枝败叶和长毛短尾卷上天空,扬进田野、路边和另外的大街小巷。地面一片狼藉,空气肮脏得让人只想呕吐。几十口子没了家的百姓,大人哭孩子叫,乱哄哄地挤在一座挡风的影壁下。没了窝没了吃的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大人孩子人人鼻口窜血,直把脸上身上搞得腥红气臭。听说罗知县来了,几个出头露面的长者挣扎着过来磕了头;听说是罗知县还带了一些救急的粮米物品来,老老少少这才乱哄哄地跪了一地,乱哄哄地哭成了一团叫成了一团。
问了几句情况,吩咐过发放粮米物品的事儿,罗知县和主簿每人头上扣着一顶斗笠,由几位长者陪同,村里村外巡视起来。驼来峰大大小小十几座山头,圣树屯处在两座山头之间,是一马平川,风是哪年哪月总断不了刮,大风说不上哪个时候也会来上一阵子。但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干风,一刮这么长时间,把庄稼掀倒了吹干了,把房子揭了顶儿,把人和牲畜刮得蔫了、没了活气,确是百年不遇,至少是这些长者们既没有经历过也没有听说过。老天爷,老天爷!天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会闹出个什么症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