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奇等人听他说得好玩,嘴巴一咧,把脑袋扭到一边去了。
智新知道能不能取得这几个人的信任,不仅对自己和晨玉站得住脚站不住脚至关重要,对厂子下一步的发展思路也至关重要,便说:“是这么回事儿,我和晨玉刚才正跟我爸说我们俩的想法……”
“智新,吴厂长他们还有事儿,今天就先认识一下,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吧。”卓守则连忙打断说。
智新知道父亲的用意,越发要把话说到众人面前。道:“行,具体的以后再说,我只说个意思。吴厂长和大家都想实行股份制,这实际上也是我和晨玉这次回来的基本想法。道理很简单,股份制不仅是国营集体企业改革的方向,也是私营企业改良的方向。晨玉刚才说这是世界性的趋势,国外好多有名的大企业走的都是这条路。”
“咳,咳!”卓守则试图阻止。智新只当是没听见,对晨玉说:“我说得没错吧?”
晨玉说:“这的确是事实,世界上好多大企业,比方美国的福特公司、通用公司,日本的松下、三洋,包括香港的长江实业,都是由原先的家族企业转为股份制企业和上市公司、跨国公司的。”
吴有奇等人觉得新鲜,禁不住竖起了耳朵。
智新说:“我爸转让灯具厂为的是建成一个大企业,你们可能也听说了。中国现有的灯具厂不少于一万家,与我们生产同类产品的也不下几百家。无论从哪方面说,我们与国外和香港、广东的厂家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从长远说,要靠灯具和现有的厂子干出多大名堂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吴厂长应该比我清楚。那怎么办?只有引进高科技产品和生命力强、市场需求量大的产品。而要引进高科技和生命力强、市场需求量大的产品,单靠我爸的力量肯定是不行的。”
卓守则眼前一黯,说:“那你的意思是把灯具给丢了?”
智新说:“那倒不是,灯具有市场当然可以照常生产,但大目标必须放到引进高科技和生命力强、市场需求量大的项目上。”
卓守礼说:“那你有目标吗?”
“可以这么说。”智新把郭百行和“蜂鸟”在美国的情况,以及郭百行已经原则上同意把“蜂鸟”交由他和晨玉引回中国的态度做了一番介绍。说:“要实现我爸提出的大目标,单靠一个人几个人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和晨玉的想法是从我爸开始,所有干部职工,包括吴厂长和你们几个,都要成为厂子的股东和小老板。这个想法,不知道吴厂长和你们几个赞成不赞成?”
吴有奇和几位干部紧绷的脸绽开了。“小卓老板,不智新,要真像你说的可就太好了!只是……卓老板能同意吗?”
卓守则皱了皱眉头说:“这个事儿智新刚才跟我说过。厂子刚转让,还是以后再说吧!”
卓守礼说:“我也这样想,真那么搞不等于退回原来了吗?这不是闹着玩儿了吗!”
“怎么是退回原来和闹着玩呢?”智新说,“你们又想干成一番大事业又不想让别人参与,这怎么可能呢!真那样,还要我和晨玉回来干什么呢?”
“这是两码事儿!我要你回来,是让你帮着你爸……行了行了,你们几个赶快回去忙你们的吧!”卓守则朝吴有奇几个挥着手。
吴有奇有心要走,见晨玉一连使过几个眼色,便与曲主任几个嘀咕了几句,说:“卓家的事儿按说我们不该管,可既然关系的是厂子和大家的利益我就得明说了:刚才智新和晨玉说的思路我们是百分之百地赞成、百分之百地支持!如果真那么办,我们保证全厂干部职工都跟我们几个一样坚决赞成和支持!”
卓守则说:“行了,你们的态度我知道了。不过你们也别忘了泰明灯明厂是私营企业,股份不股份的事儿就用不着你们操那么多心了!”
智新说:“爸,有你这么说说说话的吗!”
吴有奇却并不急,与几个人又商量了几句又道:“既然卓老板这么说,我们几个也把话说到这儿:如果卓老板接受智新和晨玉的建议,我们保证支持卓老板将来当一个大老板、干成一番大事业;如果卓老板不接受智新和晨玉的意见,这个厂长我不干了,他们几个的科长主任的也到了头儿,就请卓老板另外找人吧!”
“对!就是这话!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不伺候了总行啦!”“对,不伺候啦!谁再干就是婊子养的!还他妈大企业大目标呢,狗屁!”曲主任和供销科长几个嚷着骂着,出门去了。
卓守则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结局。他面色铁青,把桌子猛地一拍,吼道:“你小子聋了是怎么着?叫你不要说不要说你偏是逞能!你这是帮忙吗?我看你小子是帮乱还差不多!”
智新如同没有听见,盯准一盆兰花欣赏起来。晨玉两排碎玉般的牙齿粲然一亮,也把脑袋转到窗外几只叽叽嘎嘎的小麻雀上了。
二十四
六号台风刮了两天三夜,年传亮在宾馆里窝了两天三夜。
企业改制,不少国营集体企业眨眨眼成了某些人的私有财产,让年传亮很是气愤不过。“这他妈不跟抢银行一样了吗?老天爷有眼,不天打五雷轰才是怪啦!”然而改制照样进行,尤其是智新和晨玉的一个“私营企业股份制改造”,竟然把吴有奇那伙人也给拢住了;而抗癌新药“蜂鸟”引回,又把泰明变成了一个由卓家控股的大公司。仅此一举,企业规模扩大了六倍,成了省和大市重点扶持的高科技企业不说,那个人模狗样的卓守则也成了企业改制的先进和典型。
“行了,共产党这一套我算是看透了!他一个大地主大资本家又捞钱又当典型,咱们凭什么干坐着看热闹啊?咱们也改,也往腰包里装啊!”年传亮对老五哥和大路几个说。但海牛岛的企业那么多,村里和总公司的大权又在自己手里,拿不出个合适的办法是不行的;东沧和海州的几位“谋士”应邀而来,六号台风闹得再凶,也就难能引起年传亮的注意了。
两天三夜精心谋划的结果是一套完整的改制方案形成了。“开会!先把厂长经理以上的干部找来,接下开职工大会!一个礼拜以内要保证见出成果来!”年传亮说。
“这么大的事儿,是不是得给上边报一报?”老五哥提醒说。
“报个屁!你理那些东西呢!”年传亮对展重阳、谢清耿耿于怀,既不想让他们插手也不想让他们捞到什么好处。
“那要是搞了他们不承认呢?”大路也不无忧虑。
“他们?他们算个鸟儿!”年传亮说:“这点事儿你们也看不透?咱们这个方案是既改了制、让个人得了好处,又没把村和总公司的利益都丢了,他们知道了不来抢功,我都把眼珠子抠出来!”
转让从渔船开始,三十几对四百马力的大渔船、十几对二百七十马力的中等渔船,年传亮一点心思没动。但与渔船有关的企业年传亮就不客气了。冷藏厂三个,年传亮点了两个;加油站四个,年传亮点了三个。鱼粉厂、网绳厂、船厂,外加宾馆、望海楼酒店一个也没落下。码头上供水、供油、供冰的一条龙,年传亮也划到了自己名下。这样齐齐整整十一个单位,一律是年传亮打头、占百分之三十五的大股,原先的厂长经理是合伙人和具体经营者,占百分之十五的中股,余下的分到中层和一般职工。那些厂长经理原本存的都是自己当老板、拿大股的念头,面对年传亮的决定,也只得乖乖地捧出了一脸甜笑。
“老板,这一次你不单是村里和总公司里的大老板还是俺们的小老板,俺们可全靠跟着你沾光了!”
“放心!”年传亮慷慨得很也豪爽得很,“咱们这会儿是一根铁丝串起的糖葫芦,有我甜的就有你们甜的。亏不了你们!”
在一片喝彩和祝贺声中,年传亮忽然说:“哎,黄河入海口那三千亩地还没主儿呢!怎么着,你们谁有胆量接过去?”
黄河入海口的三千亩土地这些厂长经理们只是听说过,连见也没见过,更加人生地不熟和中间隔着几百公里,是绝对没有人敢于把心思向那儿转一转的。
“老板,这个事儿我敢说,除了你就是白给,海牛岛也没有一个敢接的人!”一位厂长说。
“这话说到家了!你要是不接恐怕是只能扔了!”又一个经理说。
年传亮说:“这倒也是啊。行,接就接了,再怎么说那也是三千亩,丢了怪可惜了的!”
眼看大局已定,年传亮忽然想起让大路写了一个“内部情况”,给镇上和市里送去了。送去一周,市里和镇上果然来了人,对海牛岛企业改制的经验进行了一番总结提高,在内部刊物和报纸上发出来不说,还要组织报告团到各单位去宣讲。年传亮骂一声“扯他妈的狗屁蛋!”把通知向老五哥面前一扔,带上大路直奔北京,参加起那本由两位名作家写的《中国有个海牛岛》的出版座谈会去了。
座谈会被安排在人民大会堂。《中国有个海牛岛》出版后,年传亮心想人一辈子真正得意的时候不就是那么几次吗,自己混到今天,也该得意得意了;就按照两位名作家的建议,另外拨去十万块钱,让安排一个像模像样的座谈会。为了真正能够体现出“得意”的样子,进了北京后,他花了八千块钱买了一套皮尔卡丹,花了三千块钱买了一双老人头,又花了四千块钱买了一件迪柯尼和一条金利来。送出的请柬不下二百份,每份请柬后面带着五百元审读费,副部长以上的另外赠送一套价值一千五百元的保健器材。那果然引起了重视,单是到会的就有一百多人。大干部也来了。他穿着一身浅黄色休闲服,戴着一顶浅褐色绒线帽,见了年传亮一个劲儿地祝贺夸奖,会上的发言也跟火团儿似的,让年传亮生出光芒四放、光彩夺目的感觉来了。
饭是在人民大会堂贵宾厅吃的,席间还格外点了几种连大干部也难得吃到的外国名餐,整个座谈会也就高潮迭起、热浪滚滚。
吃饭中间,一名大报记者对年传亮进行了专题采访。说到企业改制的成果时,记者问:“年总能告诉我,这一次落到你个人名下的企业有几个吗?”
年传亮说:“不能说是我个人名下,只能说是以我为主和我控股的企业。”
记者说:“这样说也行。那么以你为主和你控股的企业有几个呢?”
年传亮说:“算是十一个吧。”
“包括那三千亩土地吗?”
“那倒不。土地也是企业——农场嘛。那就算十二个了。”
“这十二个企业总资产有多少呢?”
年传亮说:“这我说不大好,不过估计少不下几百万。”
“不是几百万,是几千万吧?”
年传亮说:“那就得看怎么算了。”
记者说:“怎么算,你个人的财富也不会少于几百万吧?”
年传亮觉出有点不对头,说:“你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记者说:“我只是想知道这次改制为我们的企业家创造了多大财富。”
年传亮说:“你不会是想上报吧?要是上报我可是什么也没说,咱可把话说清楚了!”
记者说:“年总放心,我不过是想了解点真实情况。”
年传亮说:“情况就这么个情况,有机会你到东沧咱们再细说。我可还没敬你酒呢!”
他起身要走,记者说:“年总,我有个感觉说给你听听行吧?”
年传亮说:“什么感觉,你说。”
记者说:“我觉得你现在至少有三种身份。一种,你是共产党的党委书记兼董事长、总经理。第二种,你是个大地主。第三种,你是一个大资本家。我没说错吧?”
说第一种身份时年传亮眼睛也没眨。说第二种身份时年传亮心头一跳,眼珠打了一个回旋。等到第三种身份出来,年传亮看着记者带着挑衅的目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可笑过把手向空中一摆,说:“不争论!不争论!”便径自回到酒桌那边,给大干部等人敬起了酒。
采访转眼被忘到脑后。晚上躺在北京饭店的大套房里,享受着过去只有外国大亨和高级政要才享受得到的服务,记者的话又浮现到耳边。记者显然带着某种情绪,话却是一针见血的。三种身份,的确是三种身份,的确既是共产党的书记又是大地主、大资本家。卓立群当年只有两个厂子三个商店一个当铺,外加五百多亩土地一百多号雇员;而自己名下如今是十二家企业、三千亩土地、两千五百多号职工。历史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把一个当年的独立营营长的儿子,变成了一个让卓立群也相形见绌的新型的大地主大资本家!
他想起那年父亲一边用棍子砸着刚刚建起的小中国楼,一边咬牙切齿骂的话来:“叫你当地主资本家!”“叫你住小楼!”“叫你不知道天高地厚!”“叫你把老子的话当放屁!”“叫你哪一天尝尝铁花生米的滋味儿……”那话够狠、够吓人的,可年传亮想着,反倒笑出了声儿。
渐渐暗下来的夜灯和催眠曲似的背景音乐,把年传亮愈来愈深地拉进梦幻的境地。“不争论”,依依稀稀中他想起了那句名言。那真是太妙了,太妙了……
北京座谈会的另一个成果是相隔半月之后,大干部带着秘书和刚满七岁的外孙女妙妙回到海牛岛,回到小时候一起捉蝈蝈、刺尿窝的伙伴们中间。
小伙伴已经成了老伙伴。老伙伴也还是伙伴。大干部听了不少原本听不到的话,看了不少原本看不到的事儿,随心所欲地玩过几天乐过几天之后,那天年传亮闲下了才摆下一桌便宴,与他聊了起来。
“怎么样,这一次比你上一次视察的时候有点新感受吧?”年传亮一边向大干部面前分着凉拌海参一边问。
“那能一样吗?上一次屁股后边跟着两汽车人,人家叫我看什么我就得看什么,人家希望我说什么我就得说什么。这一次谁管我?你就是叫人家管人家也管不过来了。”大干部发着感慨。
“这才好呢。上一次我可是连留你吃饭的话也没说,这么大的海参就更不用想了!这就叫在台上有在台上的坏处,下了台也有下了台的好处!……吃,今天是管够,你没见伙房里那一大盆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