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行。”展重阳吩咐秘书通知餐厅多备一份工作餐,这才对卓守则说:“走!一起!要不我可是没有时间专门陪你!”
工作餐说不上多好,吃起来却满舒服。吃饭时展重阳说的全是安慰劝解的话,碗筷一收,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时,那话味就变了。
“你说智新、吴有奇他们对不住你,那你想过没有,你有没有对不住他们的地方?”
“我,对不住他们?”
“是啊,有过没有呢?”
“要说……就是那两笔钱我没提前跟他们打招呼。”
“为什么不提前跟他们打招呼?公司章程上不是有规定吗?”
“当时不是急用嘛!一急就顾不得那么些了嘛!”
“急用就得抽公司的流动资金?泰明蜂鸟你只投了二百万,家里少说也还有一两千万吧?真的急用,从别处不也拿得出来?”
“这我不跟你犟。泰明蜂鸟不是自己的公司,用起来方便嘛!”
“问题就在这儿。你嘴上说泰明蜂鸟是股份合作制企业,是大家的不是哪一个人的,实际上搞的还是私营企业老板的那一套。股份合作制公司最大的优点就是民主决策、透明运作,谁也不能独断专行、谋取私利。你呢,当的是股份合作制公司的董事长,想的和做的还是私营企业老板的那一套,不出问题才是怪了!”
“哎呀展书记展书记,”听展重阳不但没有为自己出气伸冤的意思反倒批评上了,卓守则连忙说:“这不是因为有年家的人插手吗——我说的是智新的那个新媳妇。如果没有她,智新怎么着也不会搞我的政变,把我弄到现在这个地步啊!”
“你这么说我是也信也不信。”展重阳还是不依不饶。泰明蜂鸟发生的事上午常委会上还议论了一通,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事件,像卓守则这样的民营企业家如果跟不上时代,是很难避免被淘汰的。“你说如果没有晨玉、吴有奇,智新可能不会马上想到改选董事长这我相信。可那也只能是一时。他是留过学的工商硕士,能老是屈从你,跟在你的屁股后面给你擦屎擦尿?你说这是年传亮插手,搞的是阶级斗争那一套我就不相信了。你左右不了儿子年传亮就左右得了女儿?真左右得了,两个人那婚根本就结不了。所以我觉得真正应该反省的是你!时代发展社会进步了,老是按过去的那一套可就危险了!”
危险?明摆着是年传亮操纵女儿女婿搞我的政变,你市委书记倒说起我的危险来了?卓守则禁不住一阵忿忿然。
“展书记,保护民营企业家不受侵害,市委可是有过态度的。”他说的显然是政协提案和市委市政府的六条措施了。
“那没有错,对民营经济和民营企业家,就是要保护鼓励,这一条什么时候也不能变。”
“那他们这么对待我,我不跟他们合作,把那百分之二十六的股份退出来总行!这你总可以帮我说句话吧?”从小餐厅向外走时卓守则提出了要求。
展重阳说:“百分之二十六的股金抽出来那公司还办不办了?你该不是想看着智新和泰明蜂鸟倒台吧?”
卓守则说:“那我管不了!他们能搞我的政变,我怎么就不能把股金抽出来!这个忙你展书记无论如何也得帮!”
“老卓,这跟保护民营企业家可是两码事。不经董事会讨论同意,别说是我,谁他也不敢说这个话!再说企业这么好发展这么快,真退了,将来你不后悔才是怪啦!”
接下展重阳又说了些什么卓守则一句也没听进耳朵,他只记得从市委办公大院出来的一路上,把展重阳、展工夫扯到一起,一直骂了个豌豆下崽、黑老婆鱼发芽。
泰明蜂鸟总公司是不能去了,海牛岛的小洋楼是不愿意进了,卓守则只能回海州,回珍妮和白蔷薇的那个家里去。想到珍妮甜甜的热吻和白蔷薇呀呀的稚语,卓守则心里生出了几丝暖意。可经过四十几分钟的驰驱,站到自家楼下时却看不见一点光亮;上了楼进了屋,竟然也是空空荡荡的。这又是跑到哪儿玩去了?卓守则且惊且疑,把几个房间看了一遍,才在卧室的梳妆台上找到了一张字条:
我和蔷薇走了,你就不用找了。那些钱你也不用追,我不会给你,蔷薇她舅舅也不会给你的。你愿意多找女人多生孩子就多找多生吧,反正我和蔷薇是不回来了。
卓守则一阵头晕,差一点摔到地上。
守着空屋坐了两个小时,卓守则觉得头重脚轻手脚冰凉,眼看就要垮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最难的时候,除了活埋、劳改之外最难的时候。可那时候还有一个暗中同情自己、帮助自己的人,即使身在九层牢狱也还有一个人可以思念、留恋和向往,而眼下……卓守则觉出了悲凉、悲怆甚至于绝望。华云,他想起华云来了。如今,在这个浩浩苍苍的天地间,在这纷纷扰扰的人世上,怕是也只有华云能够理解自己、同情自己和给自己带来安慰和帮助了!
卓守则急于要见到华云的面儿,急于要听到华云的声音,急于要把一肚子的话向华云倾诉。他拨通华云的电话,说有特别紧急的事要马上见她一面。华云听出急迫,对水娟说了声“嫂,我有点急事出去一趟,你不用等我了。”就不顾水娟的询问出门去了。
见面是在海边的一家茶馆。因为天上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海上渔灯点点,天上星光点点,茶馆里人影点点,显得相当冷清。卓守则和华云进门后几位客人也走了,只剩下一个包厢里不时发出的几声怪笑。卓守则和华云在另一边的一个包厢里坐下,服务小姐送上一壶咖啡一盘干果,便不见了影子。
“华云!华云……”泪水涌上心头,又溢出眼眶,在那张憔悴苍白的脸上划出两道平行线。但那仅仅一会儿就被擦掉了,卓守则抓住华云的手,一直拉到自己怀里。“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呀!你哥不让我有一天好日子过,外边的那些人不让我有一天好日子过,连我的儿子老婆也不让我有一天好日子过呀……”
华云心里五味杂陈。她与卓守则相识这么多年,如此悲怆和可怜的情景还是第一次见——即使外逃时也似乎没有垮到这种程度,颓唐绝望到这种程度。她任着他抓任着他拉。那使卓守则受到了鼓舞,猛地把她搂进怀里。华云曾经是他的所爱,他的理想、天使和太阳,如今也还是他的所爱,他的理想、天使和太阳!热血在身上涌动,如果不是身在茶馆,面对的是服务员疑惑警惕的目光,他是非得要干点大事情来不可的!
“别这样守则,别这样!”华云一面劝导着一面把自己挣脱了出来。“你看看,你把我的手都给捏痛了!”见卓守则还是不肯安静,才又说:“快坐好!服务员来了,让人家看见多不好……”
卓守则重新坐好,华云又要来一条毛巾,看着他擦了脸和手。
“刚才你说的那些,我看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你光埋怨别人,也得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
“我?你说是从我自己身上……”卓守则愕然了,“我这大半辈子遭了多少难吃了多少苦,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就是知道我才这么说。”华云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以为遭的难多吃的苦多就可以当资本?就可以任着自己的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错了也能得到同情和原谅?那你可想错了!”
“这么说你也以为……”
“那就看你是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假话了。”
“你是我的华云,我当然想听你说实话!”
“说实话也行,不过我的实话可不中听:你呀是自作自受、早该如此了!”
“你?华云……”
“对,就是我,我就是这么说的!你用不着一开口就是我哥如何如何。我哥是我哥你是你。你就想想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吧!娶了一大堆女人和离了婚还养着是你吧?破坏计划生育、强生超生是你吧?走私是你吧?搞封建家族家长那一套也是你吧?老实说,我都替你难过和丢人!你以为这是满清王朝和你爸那时候啊?你呀,早该清醒清醒了!”
华云说过鼻子一酸,泪水差一点涌出眼眶。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卓守则忽然站起,把桌上的杯盘食品呼啦一掀,愤然而去。
自从女儿女婿回家年传亮耳边就没断了好消息,最大的好消息还在年终分配上。年终分配原先只是工资,今年又增加了企业分红。工资镇上批的是三十几万,企业分红是一百七十九万,两项相加刚好二百万。年传亮要了四十万,其余的都留在企业转成了股份。那四十万,十万给晨玉补了结婚嫁资,十万给晨民当了医药费护理费,十万给晨军和甜甜做了生活补贴(也包括水娟的生活费),另外十万一半留下自用,一半让红果寄回老家盖了一幢新房子。这一来红果欢天喜地,让年传亮很是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
没想神仙也有得病的时候。春节感了一次冒,年传亮一直就没有还过阳来;体温始终在三十五度左右,身上始终软绵绵地打不起精神,时不时地还咳嗽不断。先是当感冒治,治了三个月不见起色才进了东沧医院。东沧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说没什么大事,主要是与过劳有关。一位老中医贴到年传亮耳朵上说:“‘过了桃花运,就是骷髅山’的话你听说了没?”年传亮说:“桃花运?你可真敢说,”老中医说:“你瞒得过我是吧?里面都空了!”年传亮这才不敢犟了,拉着老中医的手嘀咕了好一阵子。
自从与红果有了那层关系,年传亮就生出一种青春二度、返老还童的感觉。那感觉表现在生理上就是特别容易兴奋和特别贪婪。按说五十七八岁的人就是有点性欲也强不到哪儿去,年传亮却只要一沾红果下边的小鸟就奓翅膀,就想钻窝。为了逞能和证明自己非同常人可比,几乎天天不断,非得达到如梦如仙的境地不可。从老中医嘴里年传亮听出恐惧来了。“分床!往后十天一次!说什么也不能超了!”回到家里年传亮断然地做出了决定。那难免使红果饥渴难捺,小中国楼里也就无形中生出了几分怨艾。
一边“禁”一边就“补”。停了不少时候的“舔盘子”又捡起来。海参不但是做了吃还泡了冲水喝。王八、海马、海狗鞭、洋参、关东参等也一齐上阵。然而折腾了好一阵子,年传亮的体温还是三十五度上下,身上还是软绵绵的跟没了骨头似的。年传亮自觉不好,带着大路、蒙蒙直奔北京三〇一。北京三〇一做的是派特CT,据说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检测仪器,任何癌变都逃脱不了它的眼睛。先打的是同位素。同位素打过休息半小时上的检测床。在检测床上折腾了四十几分钟才算结束。结论是第二天一早送来的:骨癌,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保密!这个事儿只有咱仨知道,谁也不能告诉!”得知病情后年传亮说。因为事先年传亮交待的是不管检查出什么病都必须跟他说实话,大路和蒙蒙也就没敢隐瞒。
大夫的意思是马上住院,年传亮问准只要确保进口药物并不影响治疗疗效,便毅然踏上归途:离村委会选举只有三个多月,这种时候他是不能远离海牛岛,单靠遥控指挥的。
海州中心医院里开了一个单间,村里就议论翻了;先是说年传亮得的是贪玩的病,病因就在红果那个小狐狸精身上。红果哭着闹着找到医院,年传亮让蒙蒙回村解释了一通,说“大老板得的是顽固性感冒”,议论才停止了;停止也只是转到癌症,越议论越凶,认定年传亮已经没有几天活头了。
村里人怎么议论年传亮管不了,村里的选举年传亮却是不管不行的。运筹帷幄,首先请来的是老五哥和本家的几位亲信大将。
没说一句话,一份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文件送到众人手里。
“知道叫你们几个来为的什么了吧?”年传亮半倚在病床上。文件是一月前就到的,因为去北京,年传亮让大路锁起来的。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不就是村委会换届吗!换去呗,反正也当不了家主不了事儿!”老五哥松了一口气。村里从五十年代就是两套班子,党支部书记大权独揽,社长也好大队长也好都由书记或上级提名任命。后来有了村委会,才改为由群众选举。好在不管怎么选、选了谁,村里主事的还是书记,对年传亮和老五哥等人也就一直没有形成多大威胁。
“文件你们看看,这一次跟以前可不一样。”年传亮说。
老五哥认的字总共装不满一口袋,他对大路说:“怎么个不一样法你说说。”
大路说:“一条是要成立由村民代表组成的选举委员会,专门负责选举的事儿,别的人一律不准插手;第二条是写票投票都有专门规定,不允许任何人影响投票人的意愿;还有就是要求各村书记都要参加村委会主任竞选,争取一肩挑。”
“除了前边两条有点那个,后边不挺好吗?一肩挑还省了那些麻烦呢!”老五哥还是不明白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年传亮说:“能选上当然好,要是选不上呢?比方我一个党委书记、董事长兼总经理,要是连一个村委会主任都选不上那脸往哪儿搁?那书记和董事长、总经理还当不当了?”
老五哥觉出分量来了。海牛岛有大家族三个小家族七八个,再加上亲戚套亲戚利益关利益,真要放开让群众去选,是谁也说不准会选出一个什么结果来的!
“我要是盯在村里也还好办,我往这儿一住……你们几个这一段不把眼珠子瞪起来可是不行啦!”年传亮说。
老五哥这才明白了意思,说:“行,这一段俺们几个都把精神抖起来,十八般武艺使出来,无论如何也得保证大老板选上才行!”
“没问题!为了保住大老板,我看是八个字:全力以赴、不惜代价!”中专毕业回村的党委委员兼村委副主任小六子添了一句。
年传亮说:“好,这八个字好!不过今天找你们几个来主要还不是这个事儿。”
“那……”
大路说:“大老板的意思是他这一段不在村里,村里得有个临时主事的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