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十几年风风雨雨,“大规划”成了罪恶的渊薮和无人敢于问津的禁果,直到一九七八年,接力棒才交到一个名叫于书典的年轻工程师手里。
于书典应该算是牟易之、胡道远、张国梁的小跟班、小弟子。五〇年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时,就为《都市规划纲要》跑前跑后。五八年《纲要》调整补充,他成了主要干将之一。文革期间“大规划”成了靶子,他却把能够找到的国内外有关规划的著述,咀嚼得只差没有吞进肚里去。可是把编制济南这样一座省会城市总体规划的责任压到这样一个刚刚评上工程师职称的人身上,实在让于书典和他的同行们震惊了好一阵时间。
更难为的是,恰在其时,在北京当了好一阵子建设部公共事业局局长、又返回济南定居的牟易之,和光荣退休多年的胡道远先后辞世,于书典有心想找个“监制”、“顾问”之类的人物壮壮威风压压阵角也莫可奈何了。
关键是调集各路人马。于书典想起的第一个人就是张国梁。其时张国梁的“右派”已经改正,可让那样一位老专家、老领导出山,听候他一个既无功名也无职权的晚辈调遣,于书典实在不敢奢望。
他且恭且敬找到张国梁面前:“张老总,您是前辈,请您扶持我们一把,给我们指点指点、当个高参行不行?”
张国梁正在画图,他收起纸笔摘下眼镜,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书典,我问你一句:你是真心想让我出山还是只跟我客气客气?”
于书典说:“我好几天觉都没睡好,怎么还能是客气!”
张国梁说:“那不得了!让我出山我就干点实实在在的,高参不高参我不感兴趣。你要不反对,防洪那一部分我担起来就行。”
张国梁有此一举,其他原先有些想法的人也没了话好说。靠函授和自学成材的年轻工程师于书典,率领一伙老工程师和名牌大学毕业生,几年苦斗,终于顺利完成了济南市总体规划的编制任务。
在庆祝国务院正式批复的宴会上,于书典、张国梁遥向远方,庄重地为牟易之、胡道远举起了一杯酒。
技术员、局长与市委书记
纬二路展宽工程是新时期济南市旧城改造的第一个大战役。偌大市区,几万辆汽车、十几万辆自行车、上百万人口,横贯市区南北的纬二路竟然只有十三米宽,路两边的梧桐树竟然能够枝叶相接遮挡住夏日最强烈的太阳。几经曲折,群众疾呼,省里督促,正副三位市长挂帅上阵,展宽工程才算上了路。
但展宽线路一开始就有争议。规划定的五十米宽度,有人责难说:要那么宽的马路跑航空母舰吗?更重要的是,拓宽五十米要拆迁大批单位居民,而当时上级三令五申不准“大拆大建”。市委书记李俞、市长李元荣下了很大的决心,冒着违纪受处分的风险才总算把五十米确定下来。线路北端与天桥相接,中间隔着几家大单位的宿舍和德国人留下的一座小洋楼——德华洋行,市里考虑到拆迁方面的困难,否决了规划人员提出的斜直线方案,确定搞一个丁字路口。这惹恼了规划技术员宁治平。一条城市中心贯穿线,中间竟然要出现一个丁字折口,这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不足取的。可当他在一次会议上据理力争时,一位领导同志却说:要路那么直干什么?市委已经定了。再提反对意见就是组织问题了。宁治平是个绵性人,平时言不多语不急,那一天却睡翻了夜。城市建设,尤其作为城市骨架的主要交通干道的建设,是关乎千秋万代和千百万人的事,如果过分顾及眼前的某些困难和利益,势必铸成千古大错,给后人留下难以补救的败笔。而更何况,按照他所提出的斜直线方案,不仅路线可以缩短几十米,德华洋行小楼也完全可以保住。面对已经做出的决定和可能遭受的打击,宁治平决心拿出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一个规划人员应有的原则性,不惜奋力一争。
他连夜给省委书记写了一封信,坦诚地陈述了自己的看法和主张,并且郑郑重重地附上了两条线路的对比图。他的信引起了省市领导人的重视,在经过重新考察论证之后,市委终于接受了宁治平提出的方案。如今纬二路北段高楼连幢、车流如水,有谁还记得当年那个普普通通的规划师的忧心如焚的夜晚呢?
如果说纬二路还只是开了一个头,随着城市建设高潮的到来,规划师们面临的难题是越来越多、越大了。一家化工厂从国外引进一套生产无水氟化氢的装置,到规划局办理在原厂址定点落户手续。无水氟化氢污染严重,对人和环境危害很大,但属国内短线产品,经济效益相当可观,市有关领导已表态支持。但规划局坚决不予办理,并借助市人大的力量迫使其迁出了市区。一家食品厂擅自在郊区农田里建加工车间被制止后,托亲拜友找规划局长周以时疏通关系,并且搬出市里一位分管工业的领导施加影响和压力,但周以时就是不肯松口。双方相持半年有余,不知怎么情况让市长翟永浡知道了。翟永浡亲自找到有关单位和领导人做工作说:“规划局坚持的是城市的长远利益、整体利益,他们没有自己的私利,希望大家都能理解和支持。”在翟永浡和有关领导同志的支持下,问题很快得到了妥善解决。
一九八七年英雄山南路开通需要砍掉几百棵大树,这固然可惜,但从城市长远发展着眼又非砍不可。规划出台不久,有人就传出姜春云的话:伐一棵树等于砍一颗头。城市绿化来之不易,一棵大树至少要经过十几年或二十几年才能长起来,一下子砍掉几百棵大树,确实不是一件小事。有人悄悄做好了更改线路的准备,规划局内部也出现了种种忧虑和担心。正在这时一个电话打来,翟永浡要亲自召集有关方面听取意见。那时姜春云已经担任了山东省省长,省里的主要领导人有话在先,规划局还要不要坚持原来的意见,有人提出了疑问。周以时说:“我们是省市领导的参谋,不把我们的理由和意见向领导汇报充分,我们就是失职。”规划方案得到翟永浡肯定后,他们又会同有关部门专门向姜春云做了汇报,取得了理解。随之,他们与城建、园林部门共同努力,终于把英雄山南路建成了一条“三季有花、四季长青”的绿色长廊。
抹得掉的不平抹不掉的遗憾
如果以为规划局铜头铁臂,足以顶住十二级风暴,确保城市建设一丝不苟地按照总体规划的指引向前迈进,那就未免幼稚了。
规划局内敢戳硬茬子的第一人当属“张大帅”。张大帅自然是人们赠予的美名,但就有此美名亦不难想象出其人的某些气度和威风。可是与张大帅交谈时,他向我们诉说的却是满肚子的“苦难经”。某油厂建设没办手续,按国家规定要罚款百分之一到五,因为厂里一位领导是从建委系统去的,张大帅出于照顾只罚了百分之一。但第二年规划局的用油指标中,平价只剩下了半吨。这还可以算做个别情况不予置评,但要警惕“程咬金”却是张大帅的经验之谈。某烟厂扩建占用的是规划控制用地,张大帅奉命前去查处时,人家厂长笑嘻嘻地说:“怎么,你们规划局也督阵来了?×书记刚走,直批评我们建得太慢。我们正加劲干哪!”济南北郊有一片低洼地带,古时称莲子湖,是一片莲子青青、荷叶田田、浩淼清透达几十平方公里的水面。后来水面消失了,“十里荷香”仍是泉城济南的一大景观,更重要的那儿是总体规划中划定的滞洪区。但近年随着乡镇企业发展,低洼地带被大片填平,盖起了一幢幢高楼大厦。而那些高楼大厦大部分都是未经批准的违章建筑。张大帅第一次奉命前去查处时,人家好不奇怪地问:“怎么,我们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建楼还得经过你们批准?”第二次去人家把笑脸收起来了,说:“你们规划局就那么大权威吗?你们那个章就那么值钱吗?”及至第三次,人家更来了干脆的:“你们说我们违章,可省委×书记说我们干得好。你们要是不信,咱可以把录音放给你们听听。”说着还真的搬出了录音机。
逢到这种情况,张大帅只有收兵回营生闷气喝闷酒的份儿。尽管有国务院批准的总体规划在手,尽管国家有关法规法令一再阐明规划的权威性,规划局作为政府的一个职能部门,是很难让当今某些大权在握的党政要员们收回成命的。
规划局副局长汤家永是无党派民主人士,因为事先听人讲过为保护千佛山一片绿地,他在省委书记面前据理力争的故事,我们想请他重点谈谈如何坚持规划权威性方面的情况。没想谈话开始不一会儿,他就把题目转到另外一件事上了。
济南是国务院公布的历史文化名城,按照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从千佛山向北,经趵突泉、大明湖到鹊山、华山,总面积不下几十平方公里的风景文化带是重点保护区域;而其中青山入城、佛山倒影,又恰同于点睛之笔、华彩之章,是重点保护区中的重点。为此规划确定,从千佛山到大明湖之间的新建筑物一律限高不得超过四十八米,但有人偏偏置若罔闻。九〇年省某部门要在湖山路建一座综合大厦。图纸出来高度即为七十米。规划局和市有关领导反复协调,对方才答应可以压缩到六十米。为验证六十米高度对青山入城、佛山倒影有没有直接影响,汤家永带着规划设计院和规划勘测院的几名工程师,特意到建筑场地放出几个六十米高的彩色气球,又用仪器从大明湖北岸实地进行了反复测量。方案确定,图纸重新设计后获得了批准。但主体建筑拔地而起后发现,大厦原设计高度不仅没有压缩,反而增加了七米,达到七十七米。汤家永和他的同伴们被人家嘲笑为“书呆子”,规划局上下也为此愤愤不已,可那家部门财大势大,设计单位、施工单位又与之一个鼻子孔里出气——楼层越高、建筑面积越大,设计费、建筑费越多——汤家永、周以时们又能怎样呢?“要是这样搞下去,要不了多久,从城里就别想看到山了,大明湖里的佛山倒影就该变成大楼倒影了,那才是真正的悲剧。”汤家永的警告,难道不应该引起人们深长思之吗?
一方水土一方造就
赵志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分到济南。这位青岛海滨长大,又在大上海的高等学府——同济大学读过五年城市规划专业的姑娘,对生活原本有着更加绚丽浪漫的憧憬:那或许是冰封千里的北国,或许是椰林入天的南方,或许是故乡如诗的海岸,但惟独没有济南——在她的印象中,济南是太平淡、太缺乏个性和魅力了。但她还是愉快地投入了济南的怀抱:六十年代初期的大学生,绝对是把服从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做为至高的理想和追求的。
愉快不等于热爱,而热爱,是一切成功、成就的最基本的先决因素。
不知是由于她是规划室(那时隶属城建局领导)当时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大学生的缘故,还是由于看透了她的心理和才华,赵志冰几乎是立刻就引起了分管副市长许衍梁的注意。一个夏日,他点名带领赵志冰和几位年轻规划人员到老城区实地考察。在剪子巷,一股股泉水奇异地漫出石板路面,在赵志冰脚下汩汩而流,浸湿了鞋底,鞋帮还是干的。在芙蓉街,赵志冰随手揭开一块石板,泉水即源源而出,想堵也堵不住。在王府池子居民家中,她伏耳地上,竟然清晰地听到了地面下水流的声音。这使赵志冰无限惊讶中增添了无限喜悦。而曾经担任过齐鲁大学教务长和历史系教授的许衍梁,随口讲出的历史、风情、典故,更使赵志冰在无限的惊讶和喜悦中,感受到了淳厚和悠长。从生活和书本上,她了知许许多多各具风采的城市,从青岛到威尼斯,从莫斯科到巴黎、东京都,可从没听说过或见到过,像济南这种在人口稠密的市区中心“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胜景、绝景。而当她按照许衍梁的提议,细细地阅读过《老残游记》等介绍济南历史风情的书籍,一股神奇的气息仿佛从地层深处,从悠远的历史深处喷涌而出,化作如银的细流,涓涓潺潺地流进她的心田,与周身的血液融汇到了一起。
赵志冰真心地热爱上了济南。
济南的历史文脉开始一点一滴地滋润起赵志冰的才思和激情。
东流水、五柳闸印下了她的身影,黑虎泉、达智街倾注了她的心血。而当一场历史性的大劫难结束,不少规划人员还在战战兢兢或者得过且过的时候,赵志冰主动请缨,一肩担起了纬二路和七里山居民小区——那是济南新建的第一座居民小区——的规划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