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玉民作品全集(茅盾文学奖获奖者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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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羊角号(39)

因为三月二是小孙子的生日,瞎话篓子在小儿子那儿多喝了几盅,回家的时候约摸该是半夜了。晦朔弦望,天上原本只有一道又尖又细的月牙,又罩着一层薄薄的流云,地上说不上黑古隆冬也实在见不到几缕光亮。瞎话篓子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街口的马路上时,忽然觉出哪儿亮起了一支火把;抬头四望,才发现驼来峰老白果树那儿明光耀眼,一团飘飘悠悠的锦云正在升起。他好不惊讶,耳边却又传来了呜呜的号角。顺着号角放眼望去,锦云上那对硕大傲挺的羊角号,分分明明展示到面前。

瞎话篓子瞠目结舌。羊角号自古传颂,要多神奇有多神奇,要多虚渺有多虚渺。早年他说过不少老白果树和羊角号的“瞎话”,后来老白果树遭到雷劈和冰雪,他也确确实实听到过号角似的哭泣。但羊角号究竟真有假有、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儿,他实在说不出个明白清楚。……一团耀光烁彩的锦云,一对傲挺硕大的号角,一声连着一声的呜——呜——的号响……传说中那样描绘的,史籍上那样记载的,瞎话篓子也是那样讲述的。想不到、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一辈子还能亲眼见到羊角号!想不到万万想不到,羊角号还真是那么一副奇妙绝伦的神姿风采!

随着羊角号升高,夜空中仿佛出现了一轮太阳,映出了老白果树一副雄峻伟岸的身影。吁呀——瞎话篓子想起了那年老白果树和金羊庙被毁被焚的情形,不觉大惊失色,慌忙向老白果树和金羊庙那边奔去。他体弱多病,一条山路,白天大日也要走上好一阵子,这会儿却不知怎么,眨眼之间便站到了老白果树面前。而一站到老白果树面前,羊角号忽然消失了,一团烈焰蓦然拔地而起直冲云霄;与烈焰冲起的同时,一阵咔咔嚓嚓的巨响,老白果树那被雷电劈得张扬狰狞、惨不忍睹的身躯,顷刻之间便眼睁睁地愈合了。这把瞎话篓子震了个两耳聩聋,看了个惊心动魄。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面前的情景,等烈焰消失巨响消失,跑上前去这边摸摸那边看看,老白果树都跟从来没有遭受过雷劈似的,那样的巍峨傲挺!那样的雄峻恢宏!

那一刻,瞎话篓子明白了老道长所讲的那个“结果”。他扑到新生的老白果树上,直把老泪流了一树一身。

老白果树新生的消息惊动了四面八方,几十名记者蜂拥而至,又是采访又是拍照,额外又加了一个测量。测量用的是现代精密仪器,得出的结论是:老白果树比起五十年代没有遭受雷电冰雪之前,至少又高出了5丈粗出了两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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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近半年的考察,史青明与她的两位同伴——助理研究员小吴、刚刚从西北大学毕业的珊珊,始终处在一种惊异和激奋之中。按照原先的设想,这次“考察”不过是实地、现场观察一下、证实一下而已。那老白果树的根竟然穿越1200多公里,从名不见经传的一座内陆小山,一直延伸到东海岸边、太平洋岸边,在那里的礁岩上显出奇拙稀古的景观。那情景实在是太让人惊叹和难以置信了。实地、现场观察、证实一下的本身,就不仅具有强烈的传奇色彩和吸引力,而且有着很大的发现价值:世界上何曾有人“发现”——那是认定和公诸于世意义上的“发现”——过这样的一棵老白果树?这样一棵老白果树的“发现”,对于植物学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和冲击?对于地理、地质、生物、生态以及相关的许多学科,会产生怎样的连锁反应?“发现”,那无论对于科学还是对于人类社会,都绝不是一件可以等闲视之的琐事。一个美洲大陆,几百几千万年以前就一直摆在那儿,可如果没有哥伦布历尽艰辛、几次横渡大西洋的“发现”,那里也许至今还是一片荒凉、荒漠的蛮野之邦。自然那是大“发现”,一棵老树的根须再长与那也终难相比。但如果能给予那样一棵老树以科学的认定并且公诸于世,对于一位植物学家说来,就确乎是一件不同寻常的成就了。尽管史青明几次跟丈夫大讲“幻想”经“神话”经,然而把她当时的全部“幻想”“神话”加到一起,了不起也就是想探一次“奇”,搞一点如此之类的“发现”而已。那有三五百块钱、三五天时间也就足够了。

是老白果树征服了史青明和她的同伴,是发生在老白果树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的众多故事、人物,打动、吸引了史青明和她的同伴,使她们不由自主和心甘情愿地远离了单纯植物学、自然科学的领域,走进了历史和生活,走进了一个崭新的神奇迷离的世界。那情景有如面对一座奇丽诱人、高深莫测的魔宫,只要一脚踏进,便只有一直向前走去、走去,直到走到底、走出结果为止。而这一“走”竟然就是半年,就是5000多块钱的花销。

那半年是在没有领导、没有课题的情况下度过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属于无组织、无纪律的各行其是。那5000多块钱是在副厅长和当地政府热情支持之外,史青明一口咬定可以回去报销的车船票、住宿费,那相当于她和小吴、珊珊三个人一年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至于考察中遇到的难处、难题就更是一言难尽了。但那一切的“难”,与报告起草过程中以及报告完成后所遇到的“难”比较起来,实在又都算不得什么。

考察过一通、忙碌过一通,报告总是要写的。无论作为植物学家还是别的什么学家,报告都如同花朵和果实,离开了它一切都会成为无谓的徒劳。考察报告需要明确的主题和结论,老白果树、金羊庙以及发生在那方土地上的那些可歌可泣、可惊可叹的事件的主题是什么、结论又是什么?一棵奇异的老树、一方奇异的土地?一部奇异老树的生命历史、一方奇异土地的沧桑演化?可这算得上是科学考察——且不要说是植物学——的报告吗?史青明、小吴、珊珊毕竟是科学工作者。就算退后一步,暂时忘掉自己的身份,暂时离开科学和植物学的范畴又能怎样呢?你似乎可以说明许许多多问题,却难以真正说明其中的任何一个。历史的、世俗的、传说的内容如此,自然的、生物和生理的内容也是如此。考察报告必须拥有科学的依据、科学的论证方法,可这两条在这里也失去了意义。植物学上写得明明白白,花粉传递是一切植物孕育、结果的先决条件,白果树属于雌雄异株,必须经过风和蜜蜂的媒合作用,使雌雄花粉媾合融汇,才能结果、繁衍滋生;一般植物的受粉范围十分有限,老白果树或者大白果树,则可以在十几公里甚至二十几公里的远距离、大范围内完成受粉过程。可历史和现实的情形是:离开老白果树方圆50公里乃至更大的范围内,不仅从来未曾有过一棵足以匹配的雄性大白果树、老白果树,也从来未曾有过一棵雄性白果树,而老白果树从古到今,年年度度,春花如雪、秋果如银。为了证实、说明这一奇迹,史青明和她的伙伴们跑遍了周围的山山岭岭、村村寨寨,走访请教了北大、清华的教授,乃至国外的知名学者,结果仍然是一个谜、一笔糊涂帐。“算啦算啦!老白果树是天上的灵物,咱们的科学如今还停留在地面上哪!”史青明只好用幽默和诙谐,把问题给悬到了半天空里。

没有明确的主题、结论,没有科学的依据、方法,考察报告也还是要写;不写对不起自己的那一片热忱,对不起那半年时间、5000多块钱花销,更对不起副厅长和当地政府、群众的支持期望。可写,实在又怎么个写法呢?

“要不干脆跟写新潮小说似的,来他个无主题、无结论算了。”珊珊是位文学爱好者,业余时间一向把读小说当作娱乐和消遣。

“那,咱们不都成作家了吗?”小吴一副惊惊诧诧的嘴脸。

“怎么啦?你以为现在那些作家都比咱们强多少啊?——哎,我只是打个比方。不是说洋为中用、古为今用吗?咱这叫做文为科用、他为我用。”

“那人家不骂咱们是骗子、伪科学才怪呢!”

“你相信不相信你自己吧?相信,就别管哪一套。光听人家骂,世界上早就没有活的人了。”

“不管怎么说,咱们到底是科学考察,搞那么个东西出来,总不是……”小吴始终不忘她的“成果”,那可是下一次职称晋升的本钱呢。

“我倒觉得珊珊的想法有点意思,”史青明捡过话头,“从眼下的情况看,不换个思路,咱们就别想走出这条死胡同。只要咱们抱的是真诚、掏的是真诚,话让别人去说,结论让别人去做好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或许也是所有办法中最好的办法。按照这个办法,熬过十几个昼夜,一份两万多字的考察报告诞生了。第一个要送的自然是老裘。因为老裘原先有过态度,史青明格外小心,送前特意让丈夫过了过目。这位林业部官员,完全是出于缓和与妻子的关系——因为半年的考察和那5000多块钱的“不合理”花销,那关系已经处在相当艰难的境地——的考虑,不得不勉强拿到眼前。可搭眼不过几分钟,就被抓住、打动了,及至一口气看完,竟然从床上一个高儿蹦起,把忐忑着一颗心的妻子抱起,原地打起了转儿。

“行!他妈的!想不到咱老婆还有这么两下子!”他难得放肆地骂着粗话,又以难得一见的激情和粗鲁,把妻子朝床上一扔,随之跳了上去……

丈夫的热情,使史青明空悬干燥的心得到了滋润。她偎在丈夫怀里,嘤嘤地倾吐着满腹的委屈和感激,又娓娓地讲述着那报告中已经写进和未曾写进的种种细节、情形。“妻是航船丈夫是海岸,妻是游子丈夫是盼归的母亲。”那一刻,史青明脑子里甚至蹦出这样一个荒唐得不能再荒唐的“警句”。

史青明确如行船盼岸、游子盼归,她多么希望能够得到自己的“岸”和“母亲”的理解、关怀啊!可老裘接过报告时的那副神情,把她一腔的热望变成了一个不由自主的寒噤。

“好,写完了?好,好。”

那“好”字是从冬天的大街上拣来的,冰冷干硬,没有一丝生气热气,让人一听便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口头语和习惯,一种全然无心的应付。

他看了看题目,看了看开头,又翻着,隔三岔五地翻过几页、看上几行,又放回到史青明面前。

“听到大家怎么议论你们了吗?”

史青明心里说:我才不稀罕“大家”怎么议论哪!

“说你们打着科学的旗号在做伪科学、反科学的事儿。咱们这儿是科学院的研究所,我早就说过,课题少、经费少,搞一点科普读物之类的东西还是可以的。可你们这是搞的什么?……好好,你们也怪不容易,我也不说了,不说了。”

不说了、不说了还说了这么多,那要是说,别人还活得了吗?

老头儿扶扶眼镜,又埋头校对起面前的文稿来。

“……那这报告……”

“报告?你这是报告,是给科学院写的报告?你这连科普读物也……好了,不说了、不说了。……”

老头儿用力抑制着自己,同时向门外摆着手。他患有严重冠心病,口袋里经常装着速效救心丸,最怕、最忌讳的莫过于激动了。

作为研究所的负责人,对于这样的报告他原本也难能有什么话好说,史青明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一点,并没有寄予多高期望。但作为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半年多,不给领导汇报汇报、有个交待,她心里总觉得过不去似的。你是领导、是长辈,心里再不自在,哪怕是假装着关心几句、询问几句,把报告留下几天翻一翻,或者假装翻一翻,对下级也算是一种安慰呀,我史青明也难能提出什么意见来呀。可人家连样子也懒得装,一句话就把你顶到了南墙根儿上……史青明不由地产生了一种受到蔑视和污辱的感觉。她有心要发泄几句,但看着老头儿急急地向外掏药的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只好赶快溜之乎也。

老裘态度如此,又有那么多的“人家”的“议论”摆在那儿,史青明知道,研究所里也就不必再抱什么奢望了。

科学院、研究所……的确,这是科学院、研究所。的确,这报告不是科学院、研究所惯常的那种报告。可报告难道只能一种写法?难道看一看、参考参考或者关心关心,也不应该、也不值得?我史青明不是你科学院、研究所的副研究员吗?小吴、珊珊不也是你科学院、研究所的人吗?你的人干的事儿,难道你就不应该……半年,五千多块钱,三个人的呕心沥血、满腔热忱,多少人的支持、期待,结果却是报告也没人肯接,没人肯于哪怕是漫不经心地瞅上一眼!这简直是!简直是……

带着满肚子的怨愤、凄凉,史青明找到小吴和珊珊面前。两人一听也瞪了眼儿。考察时一身的新奇热情,把别的事儿都踩到脚印里了。报告她们自觉写得不错,原本虽然没敢想受多大表扬奖励,却也觉得领导看了起码得作为成绩肯定下来,起码得把那5000多块钱给报了。那5000多块钱,小吴挪用的是孩子的托儿费,珊珊抠的是嘴里、肚里的馋虫,史青明条件最好,也把自己的“小金库”掏了个底儿朝天。听史青明一说,空忙了一场不算,还落下顶“伪科学”“反科学”的头衔儿,两人火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吵着嚷着,要找老裘去论个明白,要找所长、院长去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