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温故(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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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特稿(3)

梅氏夫妇还通过关系,在大堂摆上了邓小平和邓颖超送的花圈。顿时,尚小云追悼会的规格就提高了。这也是“中国特色”。

【“八音盒”】

尚小云四十寿辰的时候,在北平沦陷的背景下,王瑶卿、王凤卿、余叔岩、时慧宝、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姜妙香、马连良等分作书画十二帧合为条屏作为祝寿。另有一位先生送了个进口“八音盒”。要知道这玩意儿在那年月,可是个稀罕物件。

20世纪70年代,林彪的毛家湾住所作了一次有限范围内的开放,展览其“叛党叛国”的罪行。尚小云的秘书张先生在参观时,突然发现陈列品中有只“八音盒”,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尚家的东西。他要求工作人员将其取出细观。果然,那上面写着“绮霞(尚小云字)先生四十寿诞纪念”。自然,那主办者与在场的工作人员没有知道绮霞就是尚小云。在我看来,今人也未必知道尚小云。

真个是“桃花开了杏花开,旧人去了新人来”。与时俱进吧,我们需要知道和记住的是成龙、章子怡以及大红大紫却与艺术毫不相干的“超女”。

20世纪80年代初,我曾看望过尚夫人王蕊芳。家中的简陋、简洁、简单,令人吃惊。我不由得想起一个著名票友(非职业性京剧演员、乐师之统称)的议论。他说:“四大名旦里,梅(兰芳)、程(砚秋)的生活待遇,自不用说。荀慧生还留了个心眼儿,给自己保住了一所房子。只有尚小云,他可真顾前不顾后呀,把私产处理得干干净净,连一条后路都没留。到后来自己无容身之处,满目萧然。”

2004年,拙作《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在内地、香港、台湾先后刊出后,尚小云的幼子尚长荣从上海打来电话。他说:“你写的不光是马先生(连良),你写的是他们那一代。其中也包括我的父亲。”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从七所宅院、万贯家财到三只碗、六根筷,这也是翻身?人家的宅院和钱财可是一板一眼、一招一式挣来的。

2005年6~11月于北京守愚斋

附件:尚小云捐献名人字画、玉器目录(六十六件)

(宋)宣和画鹰图条幅(宋)赵千里青山绿水图条幅

(元)唐棣飞琼图条幅(明)冷谦人物图条幅

(明)金圣叹行书条幅(明)海瑞草书条幅

(明)杨继盛行书条幅(明)史可法行书条幅

(明)倪元璐行书条幅(明)董其昌书法条幅

(明)张瑞图行书条幅(明)唐寅荷花图条幅

(明)赵左雪雪景图条幅(明)赵左设色山水图八开条屏

(明)周之冕八哥树林图条幅(明)周之冕翎毛花卉图条幅

(明)蓝瑛山水图条幅(明)徐渭花卉二乔图条幅

(明)谢时臣山水图条幅(明)八大山人草书条幅

(明)戚继光行书条幅(明)陆治石壁图条幅

(明)刘珏山水图条幅(明)陈星海秋林读书图条幅

(明)黄钺岁朝清供图(清)董诰灵岩山图条幅

(清)董诰灵岩山图条幅(清)石涛山水图条幅

(清)石涛山水图册页十二条(清)陈洪绶人物图条幅

(清)新罗山人花鸟图条幅(清)张万松图条幅

(清)高其佩观瀑图条幅(清)潘恭寿寒江独钓图条幅

(清)潘恭寿仿宋山水图条幅(清)翁寿如雪景图条幅

(清)李永之金山寺景图条幅(清)边寿民平安图条幅

(清)钱坫篆字条幅(清)金农漆书对联

(清)邓石如隶书对联(清)郑板桥隶书对联

(清)徐渭画鹅图条幅(清)瑶华道人山水图册页十二开

(清)瑶华道人山水图册页大十二开(清)顾见龙李笠蓊小像

(清)顾见龙圣贤册页十开(清)吴履仕女小照

(清)李觯五松图(清)金农达摩像图

(清)邓石如隶书条幅(清)潘思牧烟雨图

(清)李世倬观瀑图(清)沈铨桃花树林图条幅

(清)黄慎树阴三马图(清)黄慎太白饮酒图

(清)黄慎梅花图条幅(清)顾鹤庆蕉山秋霄图条幅

(清)方观承字册页八开(清)宋葆淳鸳鸯图条幅

王梦白楼台图条幅 齐白石钟馗图 清御赐折扇两匣(每匣二件)

汉白玉玉圭一件 汉白玉玉璧一件

参考书目、篇目

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京剧谈往录》,北京出版社,1985年

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京剧谈往录》续编,北京出版社,1986年

南奇《诗非梦——一代艺人南铁生》,台湾美劳教育出版,2005年

程永江《程砚秋史事长编》(上、下),北京出版社,2000年

作者附记

我在剧团被管制多年,丧失人身自由的日子也是从剧团开始,可算得尝遍酸甜苦辣。然而,舞台和艺人始终是吸引我的,这吸引力还很强烈:看了电影《霸王别姬》,自己就想去编个“姬别霸王”;读了小说《青衣》,也想去学着写个中篇。连题目都想好了,叫“男旦”。

过去看戏是享受,是欢乐。而这些自以为享受过的欢乐,现已不复存在。如今所有的文化都是消费,一方面是生活走向审美,另一方面是艺术在消亡。当然,我们的舞台仍有演出,演新戏,演老戏或老戏新演,但我大多是期待而去,失望而归。中国文化传统与革新之间的断裂,在戏曲舞台和艺人命运的身上是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别说是京剧、昆曲,我以为自上个世纪以来,整个文化是越来越迷失了方向。数千年积淀而成、且从未受到根本性质疑的中国文明,在后五十年的持续批判与否定中日趋毁损。去年,北京编演了一出有关梅兰芳生平的新戏,仅看电视转播,便惊骇万状。去圣已远,宝变为石。晚清人士面对华夏文明即将崩塌之际,曾发出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惊呼,何以如此悲绝?或许正如旅美的台湾学者王德威所言:“他们已经明白‘现代’所带来的冲击是如此摧枯拉朽,远甚于改朝换代的后果。这也间接解释何以民国肇造,有识之士尽管承认势之所趋却难掩一股强烈的失落感觉。他们在民主维新的风潮之后,看到一片庞大的文化、精神废墟。‘凭吊’成为时代的氛围。”如此看来,京剧《梅兰芳》的演出也许是成功的,倒是个人的观剧心理出了问题。

文化上何者为优,何者为劣,早已不堪闻问。在主流意识形态的操控下,谁都难以成为独立苍茫的梅兰芳。从老宅、年画到京剧、皮影,任何对民间文化艺术的振兴、弘杨似乎都是一种憧憬或空谈。东西方文化相遇,某些方面可以交融、互补,而某些方面则完全是对立、冲突。几个回合下来,博大精深的传统艺术,正以令人炫目的方式走向衰微。其从业者只能在背弃与承续、遗忘与记忆之间寻求折中之策、苟且之法。这大概也算得是文化现代性之两难的生动显现。那么,我们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可做?恐怕有朝一日,中国舞台真的成了“《长坂坡》里没有赵子龙,《空城计》里没有诸葛亮。”当然,继承传统文化的难题也非中国所独有。

艺人,是奇特的一群,在创造灿烂的同时,也陷入卑贱。他们的种种表情和眼神都是与时代遭遇的直接反应。时代的潮汐、政治的清浊,将其托起或吞没。但有一种专属于他们的姿态与精神,保持并贯通始终。伶人身怀绝技,头顶星辰,去践履粉墨一生的意义和使命。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仅此一点,就令人动容。这书是记录性的,是写给不看戏的人看,故着墨之处在于人,而非艺。知道的,就写;知道多点,就多写点。即所谓“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正因为奇特,他们也就有可能成为审视20世纪中国式人生的一个观察点。书中的叙述与诠释,一方面是为我的情感所左右,另一方面也是我所接触材料使然。某种程度的偏见是有的。我喜欢偏见,以抗拒“认同”,可怕的“认同”。

书名就叫“伶人往事”吧。和耀眼的舞台相比,这书不过是一束微光,黯淡幽渺。每晚于灯下忆及艺人旧事,手起笔落间似有余韵未尽的怅然。它和窗外的夜色一样,挥之不去。

有人说:你写的东西,怎么老是“往事,往事”的?是呀,人老了,脑子里只剩下“往事”。历史,故事矣。故事,历史矣。我们现在讲过去的故事,要不了多久,后人也会把我们当作故事来讲述。恍然忆及从前逛陶然亭公园的情景。初春的风送来胡琴声,接着,是一个汉子的歌吟:“终日借酒消愁闷,半世悠悠困风尘……”

我听得耳热,他唱得悲凉。

2005年11月于北京守愚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