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沧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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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没有他们党委考虑的余地

报完到,我有一个月的假期,就回淮北去探望唐燕。

12月份,南京艺术学院将举行两项盛大庆典:一是建校70周年(从1912年刘海粟创办上海美专算起)并校30周年(从1952年上海美专、苏州美专和山东大学艺术系合并成华东艺专算起),二是刘海粟自创办上海美专至今,从事艺术教育和美术创作70周年。为了配合这两项盛典,南京艺术学院学报《艺苑》准备分别出一期纪念专刊,约我写两篇文章。我计划利用假期在淮北完成。

回到淮北,唐燕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觉得突然,下意识地问:“你怎么怀孕了?”在我论文答辩的那天,唐燕突然来到南京。她说她这几年对我做得太过分,让我受了很多委屈,觉得很对不起我,所以专门请假来参加我的毕业活动。晚上到了床上,她主动要我做事情。事后,唐燕依偎在我的肩头告诉我,她今天正好是危险期,可能会怀孕。我以为她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就真的怀孕了。

听我这样问,唐燕大叫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好好回忆一下,当时我就告诉过你,现在是危险期,弄了会怀孕!”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还没有起床,有人敲门,用很轻的声音喊:“唐燕,是我,开门。”听声音,是市广播电台的技工小陆。但是唐燕装作没听到。小陆不停地敲门不停地喊,她才不耐烦地说:“你有什么事情过几天再说,我现在有事。”听到唐燕在屋里,小陆敲得更急了:“唐燕开开门嘛,我只要十分钟就走,五分钟也可以。”但是随他怎么喊,唐燕都不理。我很纳闷,问唐燕:“人家敲了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开门?左右邻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缠绵得起不来床了呢。”唐燕眼睛一瞪,压抑着声音骂我:“你少不要脸,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流氓!”小陆一直敲一直敲,我实在忍不住,去开了门。小陆与我也是很熟悉的,谁知他见到我,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我很奇怪,问唐燕:“小陆怎么啦?”唐燕呼啦一下子蹦起来,对着我喊:“我怎么知道,要问,你去问他!”

同样的怪事,当天晚上又发生了一次。我们正在吃饭,门响了,喊门的是在《白毛女》里跳大春的那个演员,唐燕也是任他怎么喊都不开门。

两天之后,唐燕跟她的同事一场恶吵,让我知道事情不简单了。她的同事和男朋友一起来找我,告诉我,唐燕说她见到男人就走不动路,胎打了一回又一回。女孩哭着骂:“她自己才是个婊子,门槛都被野男人踏破了!谁不知道她跟广播电台的小陆和歌舞团的赵士军有关系!还有市科协的一个人,她假装要跟人家学外语,两个人一进屋就关窗户关门,半天不出来!”

知道了这些事情,我在淮北呆不下去了,我没有办法再平静地面对唐燕,静心完成我的写作。当天我就返回了南京。

知道我返校了,王喆和李国杰先后来通知我,要我假满之后,给国画三年级上水墨人物写生课。我问李国杰:“不是说好的,海老要我留校给他做助手的吗?那天你也在场,孙瑜院长几位领导不也都是这样答应海老的吗?”李国杰说:“这个学校的领导是田树凡书记,不是孙瑜,党委没有接到这件事情的报告。”

中午在教工食堂碰到孙瑜,我告诉她系里通知我上课的事情。孙瑜说:“留你做助手,是刘院长亲自提出来,我们几个行政领导一起做的决定,为什么还要向党委报告?这件事情跟党委毫无关系嘛!我知道他们书记一直想安插人到刘老的身边,我就是受不了他们这种假公济私的作风!”孙瑜安慰我说,“你不用理他们,安心写你的文章。”

我又去找陈大羽和张文俊。两位系主任说,系里安排我上课,他们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听说是党委书记田树凡的意思。他们答应一定支持我,但是要我做一件事情。他们告诉我,董欣兵毕业分配去省国画院,被退回来了,现在又活动去省美术馆,他们要我去找省美术馆的馆长徐天敏,叫他一定不可以接受董欣兵。

徐天敏是我的安徽老乡,我去找了他。一是我有求于两位系主任不敢推脱,一是我的确讨厌董欣兵。徐天敏明确地告诉我:“只要我徐天敏在,董欣兵就别想踏进美术馆半步!”

深夜,董欣兵撞开我的门,问我:“你去找了徐天敏?”我说:“是的。”董欣兵抓起我的一本画册,狠狠地掼到地上,骂:“他个娘,你现在可以高兴了!他们已经把我退回来了!”董欣兵拉开门冲出去,又冲回来,指着我的鼻子呵斥,“我一定会要你付代价的!”

第二天一上班,董欣兵的“关于简繁在安徽公共汽车上耍流氓被公安局拘留15天的情况报告”,就送到了党委书记田树凡的手里。这件事我曾经跟董欣兵闲聊过,现在被他恶意夸大做了打击我的材料。党委立即做出决定,取消我的“刘海粟奖学金一等奖”资格,硕士学位也以缺少一门外语成绩为理由,延缓一年,待补上成绩后再发。本来这两项东西,在我毕业的时候就应该发给我的,因为12月的庆典需要一些内容,才推延到校庆大会上由刘海粟亲自发,不想现在被取消了。

我去找田树凡,告诉她,董欣兵的检举与事实有出入,要求学校派人去淮北市公安局调查真相。田树凡以往对我印象并不坏,决定劝我留校就是她拿的主导意见,她答应安排美术系具体去办。

但是,美术系并没有派人去淮北,我一直催促,他们一直软拖。没有办法,我只好请淮北的朋友去找公安局,主动给南京艺术学院出材料。等朋友来信说,他亲自陪公安局的人去邮局用挂号把材料寄出来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一个月假期完了,刘海粟还没有来,党委的决定也没有改正。李国杰催促我去上课,威胁我说:“以你的品德都是不配当教师的,你如果再不服从党委的决定,后果你要想清楚。”我问孙瑜怎么办?孙瑜要我再坚持几天,说刘海粟就要到了。我去请教王秉舟,王秉舟说:“本来在你留校这一点上,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原因很简单,学校缺少你这样的教师。谁知刘海粟半路杀出来,提出要你做助手,这样矛盾就产生了。因为安排谁去刘海粟的身边,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现在的关键在刘老,要等他回来,看看他怎么说。在这之前,你要先按系里的安排去上课,你如果硬抗,只会把问题弄得更复杂。”我问淮北市公安局的材料,王秉舟说:“听说已经到了,但现在已经不是材料的事情了。”

我接受了王秉舟的意见,先去上课,等刘海粟来了再说。

一直到校庆的头一天,刘海粟才从北京匆匆赶到。他一到南京,立刻被江苏省委和南京艺术学院的领导团团包围,我根本没有机会向他解释发生的事情。第二天,也就是1982年12月8日的下午,刘海粟来学校主持了“庆祝南京艺术学院建校70周年并校30周年大会”,亲自颁发了应届毕业研究生文学硕士学位4人,应届毕业本科生文学学士学位178人,首届“刘海粟奖学金”二等奖2人,三等奖18人。

晚上,刘海粟叫我过去询问究竟。听了我的解释,他松了一口气,说:“被他们说得那么严重!”刘海粟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长长地叹气,“中国人就是改不了一个毛病,几千年来都改不了,就是忌才啊!你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我一下子把你提拔上来做助手,许多人就不能接受了。”

夏伊乔端来两碗银耳莲子羹,笑呵呵地对我说:“不要愁眉苦脸,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

看我心不在焉,稀里糊涂几口就喝掉一碗羹,刘海粟笑了,说:“你跟在我身边,今后这种事情会很多,你要有心理准备。奖学金这件事我会去同他们讲。我拿钱出来,就是为了鼓励学生用功,假使不发给你这样的学生,就失去设立奖学金的意义了。”说完,他靠回沙发,不禁又长长地叹气,“现在这个学校办不好啊!动不动就搞斗争,什么都要往党的领导上扯,像你这件事他们就是小题大做嘛!”刘海粟感叹地摇头,“以我这种身份,这样大的年纪,想自己挑选一个助手,他们也要为难,太不应该了!”

刘海粟的话,扫除了我心中的顾虑,我说:“其实奖学金和学位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老师你对我的看法。只要老师你信任我,继续要我跟着你,其他的我全都无所谓!”

刘海粟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老实不客气讲,我既然提出来了,就没有他们党委考虑的余地!”他把手用力地甩过来指着我,“他们这样待你,你不要难过,不要气馁!老实说,一个人要成就大事业,一辈子不知道要经历多少磨难。他们从前对我都是用人身攻击的!幸亏我长寿,不然早给他们弄死掉了!有一句话我要特别告诉你,能忍人所不能忍,才能为人所不能为!这句话很重要,你要好好记住!”

一番话,刘海粟说得激动,我听得更激动。

我说:“老师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气馁,一定会坚韧不拔地追随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海粟笑了,说:“事情还没有这样严重啦。”

参加完南京艺术学院的校庆活动,刘海粟立即赶去上海,12月15日上海美术家协会为他举办“庆祝刘海粟从事艺术活动70年”大型茶话会。12月18日他又去广州参加了广东画院新址的落成典礼。然后他回到南京,出席12月25日由江苏省高教局、文化局、文联、美协、美术馆和南京艺术学院六个单位联合举办的“庆祝刘海粟教授从事艺术教育和美术创作70周年”大会和“刘海粟绘画近作展览”。临去上海时,刘海粟关照我:“本来这一趟来南京,我就预备带你一起去上海、广州的,但是现在出了一点小问题,你就先迁就他们一下,等我几天回来再说。”

刘海粟的庆祝大会,25日晚上在江苏省委第三招待所的西会议厅举行。南京艺术学院选派了100名师生代表参加。上午,王秉舟拐过来看我,发现发给我的是普通票,马上带我去找院办沙主任。王秉舟说:“今天是刘老的庆祝大会,简繁是他的研究生,现在是他的助手,应该安排到前排坐。”沙主任说:“我是这样安排的,票被美术系换掉了,太不像话!”沙主任另外给了我一张保留票。

晚上,我先到小红楼见刘海粟。谢海燕也来了。我和他一起陪刘海粟夫妇去会场。从招待所的大门口到西会议厅,沿路都张挂了彩灯,布置了警察。当刘海粟和夏伊乔进入大厅时,全场起立鼓掌欢迎。

大会主席台上方,挂着“庆祝刘海粟教授从事艺术教育和美术创作70周年”通栏横幅,台前摆满了鲜花。江苏省委书记坐在主席台的正中间,刘海粟和夏伊乔分坐在他的两旁。接下来是在宁的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省长、省委副书记、副省长、省政协主席、副主席、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副主任、各部委的部长、主任、副部长、副主任。全国文联和美协派了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常务书记华君武、常务理事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主任彦涵、中国画研究院副院长黄胄专程从北京来祝贺。新华社、中国新闻社、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华日报、江苏电视台、南京电视台、南京广播电台、南京日报等十多家新闻机构派了采访组。南京艺术学院党委书记田树凡代表六家主办单位主持大会。省委书记发表了长篇讲话,赞扬刘海粟创办中国第一个美术专门学校,首创课堂模特儿教学,九上黄山写生,捐出巨款设立奖学金。他说:“刘海粟教授是一位爱国主义者、反帝反封建的坚强战士,是一位学贯中西、艺通古今、勇于探索、不断创新的艺术大师。”他特别强调,“海粟老,无愧于艺术教育家和艺术大师的称号!”华君武宣读了全国文联和中国美术家协会给刘海粟的贺信。副省长兼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江苏省高教局长李钟英、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艾煊、江苏省美术馆馆长徐天敏先后发言,对刘海粟大加颂扬。

被大会的气氛感动,刘海粟在致答辞的时候竟然哽咽起来。他说:“胡耀邦同志教导我们,要与错误、邪恶做斗争,我们美术界、艺术界首先有这个任务。画画讲究人品、画品,首先就是要热爱党,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这是真正的人品、画品!”刘海粟说到1979年他去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他说:“华君武、黄胄等许多领导同志都很支持我啊!一位美国朋友,是好莱坞最著名的演员和艺术收藏家!名字叫霍卜,要买我展览会中的十几张画。我说我的作品都是非卖品,是要留给国家和人民的,是国宝!他找到文化部。黄镇同志是我的老学生,打电话给我说了八个字,中美友好,文化交流。我说我听党的话!就这样选了两幅卖了7万外汇,我全部捐献给了国家!”刘海粟还说到1981年他在香港画展的盛况,重点说了他的侄子刘狮受台湾国民党的委派,专程到香港来策反他投奔自由。他说:“刘狮已经七十多岁了,带着他的太太、儿子、媳妇、孙子一起来,一进门一家人跪到地上嚎啕大哭。他说老人家吃了多少多少苦,共产党怎么怎么打击迫害你,扣了多少多少帽子,家都给弄破了!我说人未亡啊!你说的事情都是‘四人帮’干的,共产党与‘四人帮’要区分开来。还有一个叫卜少夫的,台湾的立法委员,说台湾如何如何好,我们希望你到台湾去。我说好!我去!台湾也是我们的地方,那里有许多我的老朋友老学生,但是去了我还要回来的。他说你去了还回来,说明你还是相信共产党的。我说我当然相信共产党!相信社会主义!这不单单是我一个人,全中国的人都是相信共产党,相信社会主义的!对于我们的党,我一天也没有动摇过信念!我们的党英明啊!”

比较起来,夏伊乔的讲话更让我感动。本来大会并没有安排她发言,在刘海粟致辞之后,她主动要求说几句话。夏伊乔从田树凡的手里一接过话筒,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哽咽着说:“自从40年前决定嫁给刘海粟,我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了,交给他的事业。其他的,我什么都没有再想过。日子是好是坏,他的事情做得是顺利还是不顺利,人家是怎么个样子对待我们,我统统都没有再想过。老人两次大中风,不能动,不能说话,一瘫就是一年,大小便都是要别人帮他弄的。我没有什么大本事,也没有学问,就是一心一意服侍好老人,让他吃好,活好,重新健康起来,写字画画。今天看到各位领导,大家,这么样地欢迎和鼓励他,老人这么样地健健康康坐在这里同大家说话,我觉得自己过去对老人,对国家,也算做了一点……但是谈不上付出……都是值得的!”

夏伊乔说完了,交出话筒,出声地抽泣起来。

省委书记站起来说:“我代表江苏省委、省政府,代表今天到会的全体同志,代表六家主办单位,也以我个人的名义,向夏伊乔夫人致敬!你能够把刘海粟大师两次从瘫痪的病床上扶起来,刘海粟大师能够有今天这样的健康、长寿,这就是你对党和人民做的最大贡献!”

夏伊乔抬起头来看着省委书记笑,一边笑,一边哗哗哗地流眼泪。

刘海粟埋怨她说:“你是怎么一回事情啊?怎么可以老是哭老是哭的!”

大会发言之后,南京艺术学院实验乐团演唱刘海粟的诗词。其中《金缕曲》,是刘海粟春天游历福建的时候,为欢度自己的87岁生日写的:

浪迹乾坤外。历沧桑,平生阅尽,陆离光怪。青梗峰前奇石古,历劫巍然不坏。从入世,曾经沧海。港沪缁尘衣尽染,逞才华,赖有通灵在。凭一字,万金卖。

休嫌鬓上韶华改。八十七,灯辉月满,而今刚届。天上人间长相照,犹记米颠下拜。忆往事,何须增慨。笔墨淋漓吾岂老,关难偿,不尽丹青债。身幸健,志高恺。

演唱完,与会的著名画家合作一幅丈二匹的大画,作为庆祝大会的大轴。刘海粟由省委书记亲自扶持着来到画案前,他并不跟其他的画家谦让,拿起毛笔蘸了墨就画。正要下笔,他突然抬头张望,大声喊:“简繁在哪里?”我在人群里答:“我在这里。”刘海粟招呼我:“你过来。”我挤到刘海粟的跟前。他把毛笔伸给我,说:“你来画。”刘海粟此语一出,把我和大家都震住了。我怯然地抬起头,正遇到华君武斜递过来的不屑目光。我被激怒了,在心里说,你华君武算什么东西?你不就会画两笔烂漫画吗?你如果知道刘海粟在我的毕业画展上是怎么评价我的,你就不敢用这种眼光看我了!这时刘海粟鼓励我:“不用怕,大胆画,你一定画得好的。”我没有再犹豫,接过毛笔,学着刘海粟的样子,直笔中锋画了一棵老松。毕竟还是紧张,手不停地颤抖,反倒使线条多了一些拙味。我画完了,亚明带头鼓掌给我鼓励。省委书记说:“好!名师出高徒!”刘海粟微笑着对我说:“不是很好吗?以后多练习,就不会紧张了。”他告诉省委书记,“我一生最爱护年轻人,一直都是鼓励、提携年轻人!我们大家一起来培养下一代,中国的艺术事业才会后继有人啊!”说完,刘海粟在我画的松树边上又补了一棵松树。接下来,钱松喦在两棵松树的下面加了一块山崖。亚明用大斗笔画了远山。黄胄在山崖上画了一个双手捧盘的古装仕女。他把笔交给华君武,华君武在盘子里画了一颗桃子。谢海燕画了他拿手的柏树。陈大羽依旧是画红梅。宋文治画灵芝。魏紫熙画绿梅。夏伊乔压轴画了一丛兰花。最后由陈大羽在画的右上方,用大篆题了“寿比南山图”。

庆祝大会结束回到小红楼,已经11点钟了。刘海粟丝毫没有睡意,兴致勃勃地一遍又一遍回忆大会上的事情。刘海粟对我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所有的领导都到场了,连第一把手都到场了,这么隆重的场面,中国也就是我一个人可以承受得起啊!你有没有听到,省委书记称呼我海粟老,无愧于艺术大师的称号!噢——从前他们打我、压我,让我吃了多少苦头!现在终于认识到我的价值了!”

夏伊乔笑着附和:“是的,他们终于认识到我们的价值了。”说着,她忍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一个人辛苦了一辈子,最后能够有今天这样的场面,应该满意了。”

12月26日上午9点钟,“刘海粟绘画近作展览”在江苏省美术馆开幕。我陪刘海粟夫妇到的时候,省委书记带领着一班党政要员已经浩浩荡荡地等在大门口了。华君武、彦涵、黄胄,还有江苏省文化艺术界的名流们也都到了。到处都挤满了人。刘海粟一到,立即就被人群包围起来,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人的旋涡,他走到哪里,这个旋涡就旋转到哪里。展厅里的一百多幅作品已经很少有人去注意,大家都拼命地往旋涡的中心挤,想亲眼看看一代艺术大师刘海粟的风采。三年前,刘海粟曾经在这里举办过一次画展。与三年前不同的,上次我在旋涡的最外面,这次我在旋涡的最中心。但是,身在旋涡中心的感受并不好,这里空气浑浊、人声嘈杂,连脚步都不能自由地迈。刘海粟的感受应该更不好。他昨天彻夜失眠,高度兴奋、高度疲劳加上87岁的高龄,他渐渐喘不过气了。他的嘴巴张得很大,嘴唇发青,满头满脸都是汗。突然,我觉得他的身子软绵绵地直往下沉,两条腿弯曲着颤抖。我赶紧喊夏伊乔。夏伊乔一摸刘海粟的脉搏,告诉省委书记:“老人心脏病发了。”

刘海粟迅即被送回小红楼,小红楼的医护小组迅即带着全套的医疗设备赶到。一个小时之后医生说:“幸亏发现得及时,现在没事了。”

刘海粟招呼我到床头,交代我说:“你去问问石楠有没有来。我叫他们写信约她来的,她应该来的。”这时谢海燕正好从美术馆赶来,他接过去说:“石楠同志已经到了,我刚才在美术馆碰到她的。”刘海粟叫我打电话给徐天敏,请他找到石楠,马上送来小红楼。夏伊乔和谢海燕一起劝他:“你的心脏刚刚稳定下来,这个时候不适合见客人。”刘海粟不理睬他们,催我赶快打电话。我稍有迟疑,他就喊起来:“快去!”夏伊乔见刘海粟急了,也催我:“好咧,好咧,快去打,快去打,你不打,反而要出事情了。”

石楠是安徽省安庆市图书馆的业余作家,最近在安徽文学双月刊《清明》发表了一篇小说《张玉良传》,在全国造成很大的轰动。小说写的是20世纪初一个叫张玉良的女子,从妓女到小老婆、到留学生、到大学教授、到世界级艺术大师的曲折人生经历。其中有一段写到这个女子报考上海美专,成绩优秀却因妓女出身没有被录取,校长刘海粟知道之后,亲自拿毛笔去录取榜上补写了她的名字。小说产生了轰动,连带得许多原来不知道刘海粟的老百姓知道了刘海粟。

半个小时之后,石楠被送到了。石楠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微胖。夏伊乔特别在一楼的客厅等她,交代说:“老人刚发了心脏病,请你不要同他说话,等老人身体好了之后,我们另外再找机会请你过来,好不好?”石楠连声答应了。

见到石楠,刘海粟支撑着想坐起来,谢海燕劝阻了他。刘海粟抓住石楠的手说:“你的《张玉良传》我看过了,写得好极了!你一定是我们美专的学生吧?”

石楠笑着摇头,没有说话。

“我原来以为你是我们美专的学生,不然怎么会这样理解美专,这样理解我!噢——你懂啊!我一生都是这样,爱护人才,培养人才,为了这一点我吃了多少苦头啊!”刘海粟突然嘴唇哆嗦着,呜咽起来,“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的理解!”

夏伊乔帮刘海粟擦眼泪,安慰他说:“是的,是的,我们从前的确是吃了许多苦头的,但是现在他们不是已经知道我们的价值了吗?”

谢海燕也说:“是的,现在大家都了解刘院长的价值,都知道刘院长是中国的国宝,都希望刘院长多多保重身体,健康长寿。”

刘海粟抑制住情绪,对石楠说:“你昨天没有来,如果来了,你就知道他们是怎么样评价我的了!噢——江苏省委书记,他亲自发言啊!说我海粟老,无愧于艺术大师的称号!”说着,他又呜咽起来。

夏伊乔对石楠说:“你看老人这个样子,再谈下去,一定会出事情。”

石楠把手从刘海粟的手中抽出来,准备走。

刘海粟挣扎支撑起身子,抓住石楠的衣襟,说:“你不要走,我有许多话还没有同你说,我一定要同你好好地谈一谈……”

谢海燕一边示意石楠快走,一边劝阻刘海粟说:“刘院长,今天什么话都不能再说了,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去安庆把石楠同志接过来,那时你们再慢慢地谈,详细地谈。今天不行,今天不行,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再谈了。”

送走石楠,我回到卧室,看见刘海粟仰面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眼泪一直不停地流。谢海燕默默地陪在床头。

夏伊乔走到我的跟前,仰起脸呵呵呵地笑,说:“嗯,蛮好的,小猴子倒是蛮机灵的,今天立了一功。等会吃饭我叫厨房多加一条鱼,犒劳你!”她对谢海燕说,“我现在发现,你们塞给老人一个简繁这样的研究生,倒也是不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