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钧毅回到办公室,余怒未消,他不知道他的怒气来自哪里,照理说,范建华要离开,他也是想得到的,但是,这个时候离开,他却是想不到的,范建华是世外之人,不可能跟他很久,可是,为什么他偏偏要这个时候离开他呢?
他不知道,挣钱对于人来说,就想吸鸦片,只要开始了,就没有一个停的时候,对于对钱有兴趣的人,哪里都没有停的机会。人是贪婪的,这是本性。他呢?是什么在支持着他继续劳作,苦苦支撑这个挣钱的局面呢?范建华只是找到了一个他个人的契机,他可以拿到20万奖金,他可以拿着这个奖金去盖他的茅庐去了,而他崔钧毅呢?他要多少才能像范建华一样退出钱场?
曾辉玲进来报告说邢小丽来了。
他喝了一口茶,定定神,然后亲自出来,接了邢小丽,他看见邢小丽穿了一件紫色套装,胸口还戴了一朵细细的蔷薇花,这个季节哪里来的蔷薇呢?真正走进了,他才发现,蔷薇是假的,他说:邢姐,你身上的东西,真是让人费思量啊。
邢小丽脱了手套:崔总,你这里现在很难进啊,楼底下不让停车,楼上要通报,比当初武总还难见!
崔钧毅说:邢姐,你这样说,折杀我了,没有邢姐,哪里有我小弟的今天?
邢小丽掏出车钥匙,交给崔钧毅:这样吧,你让你的司机帮我停一下车,我扔在楼下。
崔钧毅拿了钥匙,交给曾辉玲,让她去办,给邢小丽倒了茶,让邢小丽坐了,才问邢小丽到底有什么事儿,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她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呢!
邢小丽坐了下来,顿了一下:我是来找你帮忙的,为周重天在你这里的那笔钱!
崔钧毅头皮一阵发麻:周重天?他在哪里?
邢小丽说:在我那里!
崔钧毅盯着邢小丽:他果然没有骨气,又回头来找你!这个人,你还要他?他狂乱地扑过去,一把抱了邢小丽,你干吗就要他?他有什么好?
崔钧毅抱着邢小丽,自己也被自己惊住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呢?邢小丽身上的沁香,让他醒了过来。但是,他还是万万不能理解,邢小丽为什么要帮了他的敌人,来讨债,他是为了邢小丽才这样的啊。
邢小丽推开他,把他摁在沙发上:“你不要说你是为了我,你难道不是为了你的钱?你的地位?你现在在公司的地位哪里来的?不是从周重天这里来的?”
崔钧毅木木地点头。
邢小丽又说:“我现在要你们和解,你做得到吗?要不要我说理由?”
崔钧毅摇了摇头,其实道理他都是懂的,人的恨都是功利的恨,说白了,哪里真有那么大的价值?恨都是没有价值的。这些天,他为什么睡不着,吃不好?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被恨主宰了,范建华要离开他,申江、卢平去吊唁黄平,不让他去,他不能去看他的同学周妮,这些难道不是对他的惩罚么?他的内心不平静啊。他只有依赖一个解释:他是为了邢姐这样做的,现在呢?邢姐说了,不需要他这样做,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这样呢?他的最后一个理由也坍塌了。
他说:“好,邢姐,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邢小丽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他:“我已经想了很久,你们两个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是可以一起活的,关键是你们的态度!”
崔钧毅看了文件,他不由得再次对邢小丽佩服起来,邢小丽的这个计划的确是双赢的,而且大气得多,真正的商业道德是什么呢?什么是阳光财富呢?应该是这样的啊。相比较而言,他过去的理念,不过是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恶念,经商的理念也有恶念和善念之分,以善念经商的才叫商人,什么是经商上的善念呢?双赢!邢小丽说:“真正的商人应该是追求双赢的,在股市,双赢也不是不可能的,你不是常说起巴菲特吗?他就是双赢的典范。为什么在中国就不能双赢呢?因为我们是在炒股,而不是在投资。”
崔钧毅说:“可以吧!我其实也只相信价值投资,我不相信投机,投机的生意,就像击鼓传话,一样东西到了你手上,你就提心吊胆,生怕出不了手,而投资呢?一样东西到了你手上,就心里就踏实的,你愿意永远地持有它!你这个计划,把股票二级市场上的坐庄,变成了并购,的确是好的。不仅可以救周重天,其实也可以救我。把我从坐庄的恶梦中救出来。”
他们正说着,曾辉玲电话进来,说有个叫周妮的,来拜访崔钧毅,听周妮来访,崔钧毅想都没想,急切地吩咐曾辉玲说,让她进来,说着,崔钧毅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去接周妮。
邢小丽看着崔钧毅向门口走去,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是,等她站起来,一切已经晚了。
她看见周妮推门进来,崔钧毅迎上前去,周妮一扬手,一股水雾泼到了崔钧毅的脸上。崔钧毅一声大叫。接着,她看见的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
崔钧毅捂住了脸。
崔钧毅蹲了下来。
崔钧毅倒在了地上。
周妮用脚踹崔钧毅。
申江和卢平进来。他们在门口愣了一会儿。
申江、卢平一起拉周妮。
曾辉玲进来。
曾辉玲尖叫。
曾辉玲又跑了出去。
一个保安进来,扭住了周妮。
第二个保安进来,拉崔钧毅。
邢小丽想到打110。
然后她又打120。
曾辉玲喊申江和卢平:“赶快送崔总去医院。”
邢小丽看到申江和卢平架着崔钧毅出去了。
她追了出去,走廊里没有人,周妮被保安拖到哪去了?奇怪,她第一念想的不是崔钧毅,而是周妮。
邢小丽追到楼下的时候,小王已经把车开到大门口了,她追过去,但是,挤不上车,申江、卢平、曾辉玲已经上车了。
她问小王,他们去哪个医院,小王没有听见她的问话,更没有回答她,就把车开走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那份计划。
她想:现在再好的计划也完了,周重天根本不可能回公司,崔钧毅伤了,他们恐怕是完了,周妮也完了。
她很后悔,单单只是想到要安慰周重天,没有想到周妮才是最难受的,现在,周妮做出了傻事,恐怕是没得救了,她用的是什么呢?难道是泼的硫酸?周妮没得救,周重天还能和崔钧毅怎样呢?
她一个人沿着马路走了好一段,才发现自己是失魂落魄的,自己的车还在崔钧毅的公司车库里,车钥匙,恐怕还在保安手里,她又往回走。
周重天听邢小丽说周妮泼硫酸的事情,一下子呆住了。他不敢相信周妮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在他的脑海里,周妮永远都是孩子,一点城府都没有的,更没有报复心的,小时候她被周重天打了,就一个人躲在楼梯角落里哭,有时候会哭一整天。但是,只要周重天去抱她,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她也就过了。
周重天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周妮的心目中那么重要,周妮是有点抱怨他的,周妮抱怨他和她母亲离婚,抱怨他有很多女人,抱怨他对她不关心,甚至抱怨他利用她的婚姻,他始终觉得他在周妮心目中是不重要的,他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担心,总有一天,周妮会离开他。
现在呢?他没有想到,周妮会用泼硫酸的方法为他报仇,他知道,周妮不是为黄平,如果为黄平报仇的话,她应该怪她的父亲,是他周重天害了黄平,可是,周妮去找了崔钧毅。
他现在才知道他在周妮心目中的位置。
可是,说什么都晚了,她怎么能这样呢?
他捂住脸,呜呜的哭起来。
他离婚的时候没有哭,他在日本没饭吃,饿得在路边抢狗食的时候没有哭,现在,他哭了。
他对这个世界太不了解了。他不理解,为什么最后是他曾经唾弃、侮辱过的女人邢小丽收留了他,他不明白,为什么最后,是他的女儿,平时老是抱怨他,甚至声明恨他的女儿,在为他报仇。
邢小丽抱住了他,让他侧躺在她怀里,邢小丽说:你哭吧,其实你应该哭!
他止不住地流泪,他不知道自己的命为什么这样,他的妻子离开他,现在是他的女儿也离开他了,他已经彻头彻尾地成了孤家寡人。他吻着邢小丽的衣服、手、脖子、敞开的胸口,慌乱地抱着她,仿佛怕她离开自己一样。
许久他才想起来,要去看看周妮。
周妮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
她很早就知道了,从黄平死的那天,她就知道她活不长。
周重天失踪,她也预料到了,但是,周重天失踪之后,竟然没有和她联系过。她的丈夫,没有和她商量就离开她了,现在,她的父亲,另外一个男人,在她的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另外一个男人,也是一样,没有一点对她的关心和留恋,也离开了,就像当初,她的母亲一样,她的母亲离开她之后,竟然这么多年,一直就没有和她联系过。
她有一种被遗弃了的感觉。她的孤独是深入骨髓的。完全没有办法说出来的。谁也不需要她,那些人宁可死,也不需要她的帮助,她的爱啊,她的存在啊,对那些人都是没有意义的,她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呢?
她想到了死。但是,她不甘心,这些都是谁造成的呢?
她首先想到的是邢小丽,是邢小丽这个婊子导演了这一切,如果不是邢小丽用怀孕逼迫父亲,也许父亲不会那样?还有呢?她的同学崔钧毅。
她信任过,帮助过,甚至喜欢过的崔钧毅,害了他父亲,也害了他的丈夫,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有许多天,她一直在盘算,怎么报复,她的脑子被报复的欲念完全占据了,她记得,有一个刹那,一个念头突然神秘地到了她脑子里,此后这个念头就再也赶不走了,会不时冒出来,后来这个念头渐渐地变成了她的一个决定,而且是一个决心,她不记得这个念头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信念的,所谓信念,是什么呢?就是一件事儿不再需要理由,你只是觉得你得做它,做它,哪怕死你也觉得有价值,而不做它呢?你觉得活着也没有价值,这就是信念。
这中间有一两个月,她都被这个信念包围着,支撑着,为什么有一两个月呢?冥冥之中,她还在等待,也许周重天,那个男人,那个是她父亲的人,还会和她联系,他不会扔下她,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周重天,她的父亲,果然扔下了她,他逃跑了,一个人跑了,他也许在某个太平洋小国生活着,也许他已经一个先死了,也许他就在上海,在某个情人那里,但是,他没有想起他的女儿,没有来女儿这里求助,或者想到要带上女儿一起走。
一个犯了罪的父亲并不可怕,他犯了罪,还是父亲,罪犯也可能是好父亲的,可怕的是这个父亲,他不要他的女儿了,他抛弃了他的女儿。
周妮不能忍受这些。
“我要做到底,一直做下去!”
两个月之后,她觉得没有什么理由不行动了,她知道自己是在犯罪,但是,这样也许就可以早一点去见黄平,或者父亲了,犯罪,她想到就不寒而栗的一个词儿,现在在她的意识里,竟然有了鲜有的亲切的味道,仿佛是一扇窗户,可以让她突然找到人生的意义和出路。
她有一种抑止不住的毁灭的冲动,最后她终于从不安中解脱了,她出奇地冷静,因为她终于说服了自己:没有什么理由不去做这件事儿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期待的了,她的父亲,她唯一的亲人,再也不会理睬她了,她可以不顾一切了,因为一切都没有了。
她对警察说:
“我看见他走过来,要和我说话,他很虚伪,明明是他毁了我,但是,他还是笑眯眯的过来了,我想过,要不要听他解释,可是他不该笑的,他应该哭!”
“然后,他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你要我说细节?那我就告诉你,他把手搭在门把手上,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我看见他身后,那个女人,那个婊子。”
“你问那个婊子的名字?她啊,邢小丽!”
“他说什么了?我和他发生口角了?没有!我不会听他说什么的,更不会和他争的,我不想听他说话了,那一刻,我看见那个婊子的时候,我就不想听他说任何话了。”
“对!我还可以听他怎么狡辩,本来他还是有机会的,但是,为什么那个婊子偏偏那个时候在那里呢?”
“你说,我为什么?因为他是个混蛋。”
“我为什么不能审判他?”
“你瞧,我预感到了,你们在这里问我,而他会在医院里,他不会死,但是,他会比死难过一些。”
“我不会杀他,我要他活着,活着忏悔!”
“我预感到了,我的预感会应验的,以后,他的忏悔,我也预感到了。所以,我没有想到要杀他,我不能让他想平一样去死,那样有什么意思呢?”
“我早晚会毁了他,就像他毁了我一样。”
“对了,麻烦你,你去帮我打听一下,看看他是不是已经毁了容,他有什么想法,他是不是在医院里?”
“他已经毁容了?很好,这也是我的预感。说起来真是的。我累啦,我要睡觉了。”
周妮不再说话,她要说的都说完了。
她在等,等另一个结局。那是关于她自己的。
但是,她有点失望,那个警察并没有告诉她,什么是她的结局,而是走了。
她扒在了水泥地上,她得睡一觉。
范建华是在皖南的天子湖听到崔钧毅被毁容的消息的,那天他和崔钧毅吵了一架,之后,申江和卢平来劝他,但是,他没有接受,其实,他的决心在很多年之前就下了,他得走,他就像一颗流星,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从天空滑过,现在,是消失的时候了,他感谢崔钧毅,但是,某种不安的预感也在催促他离开崔钧毅,在这个人的身上,他看到了某种煞气,崔钧毅跟他说过,崔钧毅来上海的船上,有个瞎子,说崔钧毅身上有煞气,他也感觉到了,但是,他不知道这个煞气是什么,会有什么结果,他想到的只是离开。
卢平和申江前脚出了他的办公室,后脚,他就走了,他很后悔,当初给崔钧毅出了那个主意,崔钧毅问他,三盏灯三个开关的问题,这个题目是武琼斯给崔钧毅的,后来武琼斯进了监牢,出题目的人进了监牢,再后来呢?他为崔钧毅出了一个答案,崔钧毅接受了,他当时就有些恐惧,他想那个出题目的进去了,解题目的呢?范建华觉得自己不应该是那个解题目的人,可是崔钧毅呢?
但是,那天他一激动,把答案暗示给了崔钧毅。老早之前,崔钧毅来问过他,那个时候,他守住了,守住了答案,也就守住了命运,可是,后来,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当天晚上,他就到了天子湖,住进了他的朋友么小朗的画室里,他对自己的逃避很满意,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第二天,申江就找到了他,申江说,老范,你不回来,黄浦就垮了,除了你,崔总谁也不见,也不说话,他只吩咐,我们把你找回来。
回不回呢?
他握着手腕,看那只窗前的小鸟,它会飞向哪里?如果它飞向东方,他就回上海,果然,那只鸟像是得了命令一样,一飞冲天,向东方飞去了。
他出了湖,来到湖边的公路上,他发现小王已经在这里等他了,小王胡子拉碴,眼睛通红,看见他来发动了车子说:“范经理,吴单经理让我在这里等你,你果然出来了,我已经等你两天了。都说,你是神算,你说,吴单是不是神算?他说你一定会出来,要我不要进去找你,只要在这里等!”
范建华想了想,也许自己是该出来,大家都觉得他应该出来,那就是应该出来,顺势而为吧。
到了医院,尽管他做了很大的心理准备,但是,他还是大吃一惊,崔钧毅脸上全部蒙上了绷带,甚至耳朵,医生跟他说,“崔总,恐怕不能恢复了,尤其是视力!”他说,“恐怕还不能下断语,崔总不是一般人,他命大命硬。”医生悄悄走了,崔钧毅就问他:“是不是医生说我没治了?”
范建华说:“其实每个人的病都是心病,心结解开了,病也就好了。我看见的你正好相反,现在你的心结解开了,恐怕你的病离好不远了!世人看到的都是你现在的病,而我呢?看到的却是你的心病,说不定,周妮是来解你心病的人,倒是要感谢周妮。我不信基督,可是道家也是讲”
崔钧毅显得非常平静说:“你是理解我的!他们同情我,又怕我想不开,其实,我倒是解放了,我心里特别平静,感觉,自己比以前好了。我眼睛看不见,但是,我觉得心里现在比什么时候都透亮!”
范建华说:“你对我恐怕期望抬高了,小王说你希望我来接替你把公司管好,我哪里有这个水平?”
崔钧毅抬起头,仿佛他的眼睛正透过纱布在看他:“你做吧!不要让大家失望!你不是想买地皮吗?不是想造房子吗?我同意,就交给你,我们就造房子!除了中国基金,公司所有的股票投资全部撤出,交给你做地产!好好看看风水,找个好地方,造好房子!”
范建华点点头。
崔钧毅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你是不是知道我会有这个结局?你不愿意看见我受这样的罪?”
范建华又点点头。
崔钧毅说:“你料到,你非得来看?你料到,我会请你回来?”
范建华摇摇头。
崔钧毅仿佛看见了他摇头:“谅你料不到!”
范建华不说话,他没有话说。
沉默了一会儿,崔钧毅挥挥手:“你去吧!交给你的,你要看好!我看不见了,但是,我能料到你能让我看见。”
范建华点点头:“我一定让你重见天日,不会把你扔在黑暗里!”
崔钧毅说:“我相信你做得到,否则你就不会回来了。”
那一刻,范建华的眼睛湿了,这个人值得他回来。
崔钧毅再次挥挥手,让他走。“你去吧,让张梅进来,这一段时间,张梅做我的生活秘书,曾辉玲做我的行政秘书,你的工作日志,就交给曾辉玲吧。每天!”
范建华说:“你放心!”
张梅是喜欢崔钧毅的,崔钧毅到广州来找她之后,她就把自己看成了崔钧毅的人了,后来,崔钧毅提拔她,又给她和张姨分了房子,就更是让她下定了决心,但是,她觉得很自卑,她是不可能得到崔钧毅的,他这样的男人根本不是她可以得到的。
“就这样一辈子,跟着他工作,也很好啊!”她想。但是她又觉得自己不配,一个私生子,一个普普通通的上海小女孩,哪里配得上崔钧毅这样的金融奇才呢?她很绝望,尤其是在她为崔钧毅负伤,断了好几根肋骨,但是,崔钧毅依然对她不冷不热的时候。她想逃离,离开崔钧毅,毕业的时候,她选择搬出去住,就是为了逃离崔钧毅,后来呢?去广州,她也是为了逃离,可是,这个男人太有吸引力了,与其说,她是为了妈妈的病回来的,不如说,她是思念崔钧毅而回来的啊!她对自己说,她喜欢这个男人,经过那些逃离,她是更思念、更渴望这个男人了,她认了,她再也不逃了,她就愿意这样,在这个男人的身边,看着他风光,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好,她都认了,心伏贴了。
现在,崔钧毅失明了,她有一阵非常庆幸,上帝把这个男人弄得有点儿欠缺,她可以张开怀抱去拥抱这个男人了。
谢天谢地,这个男人接受了她。让她照顾她的生活,天天陪他。
她不想理会张姨的唠叨。
张姨看出她喜欢崔钧毅,张姨本来也是喜欢崔钧毅、感激崔钧毅的,但是,他失明了,张姨说:“你可以照顾他,但是,可不能把自己搭上!”
她问:“什么叫搭上?”
张姨想了想,也说不出到底那个搭上是什么意思。就轻轻地叹口气,其实,许多事都是注定的,她又哪里能改变呢?她不再说话,不知道怎么劝说张梅,她不希望张梅和崔钧毅就这么在一起,可是,对方是崔钧毅,她倒是真的没话可说了。
张梅想怎样就怎样吧。
也许也不是什么坏事。女人到哪里都得和自己喜欢的女人结婚不是?她不希望张梅像自己一样,和一个有房子有地位有修养的男人结婚,却心系着另外一个人,一辈子都是割裂的,如果张梅真的喜欢崔钧毅又何尝不是好事?男人一辈子重要的是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女人呢?无论贫富,只要和自己喜欢的男人过一辈子,就值了。
她看到从来不做家务的张梅变得勤快了,张梅甚至学起了烧菜。
她帮张梅煮了鱼汤,灌在罐子里,张梅拿到崔钧毅那里,说是自己烧的,崔钧毅喝了一口,说,张梅啊!你以为我看不见,就骗我,这不是你烧的,是你妈烧的?
张梅说,奇了,你那么灵敏,连这个也吃得出?
崔钧毅就说,你妈年纪大,烧菜偏咸,而且,你妈烧鱼汤,会放一点辣椒,而不仅仅是胡椒,我还吃得出花椒的味道,这更是你妈做鱼汤的特殊佐料。
张梅就说,哎呀,原来你们男人吃饭喝汤这么细心的?原来以为你们男人大大咧咧,对什么都不在乎,对家务事更是不在乎的呢!
崔钧毅说,一个人怎么可能真的对身边的事儿,特别是他在意的事儿不在乎呢?如果一个女人是认真烧的,用心烧的菜,那个吃的人是一定会吃得出来的。
张梅促侠地问:那你在乎过我吗?我烧菜的特点是什么呢?
崔钧毅握了握她的手回答道,要是不在乎你,我怎么有自信这个时候喊你来照顾我?不过,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我一个破了相的人,一个瞎了眼的人,做你的哥哥,你不会嫌弃吧?
张梅一瞬间有点感动了,又突然地难过起来,怎么就永远是个妹妹呢?不能是其他吗?她问道:我就不能照顾?
崔钧毅把她的手抬起来,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我想过,有一次,你扑在我的身上,抱着我,亲我,后来我多次回味过你的亲吻,我想来想去,觉得喜欢你身上的味道,我愿意和有你这种味道的女孩在一起,可是,这种喜欢是对妹妹的喜欢,现在就更是如此了,你那么机灵,那么漂亮,应该有一个很好的男朋友,有很好的家,很幸福的生活。
崔钧毅知道,自己是嗅觉型的男人,他对味道的记忆力出奇的好,他记女人就是记味道的。张姨身上的味道是甜的,一种好吃的甜,邢小丽身上的味道是辣的,一种让人开胃的辣,张梅呢?张梅身上的味道是涩的,苦苦的……
张梅贴近了崔钧毅:那我身上是什么味道?
崔钧毅苦笑:唉,你身上的味道,我是不能闻的。
张梅摇着他的手:“你说什么啊,难道你就不该有?”张梅真的生气起来,“我知道,你喜欢邢小丽,你们做过爱了!”
“你胡说什么?小孩子,懂什么?什么叫做爱?你们两个啊,我一个都不要,一个是太小,一个是太高,相比较而言,倒还是邢姐可靠些哦。”崔钧毅开玩笑地说。
“你真的以为我不能照顾你?”
“这可不是说做就能做到的,我这个样子,你晚上醒了看我,会做恶梦的!”
“那我也把自己的脸划成你那样,不就得了!”张梅笑笑说,“再说,我又不是没伤过,治病的钱还是你贪污给我的呢!你忘记啦!”
崔钧毅看了看张梅,严肃地说:“什么叫划脸?贪污?不要胡说!”
说邢小丽,邢小丽就来了,她给崔钧毅带来肉汤,她看见崔钧毅在喝鱼汤,立即说,“不能喝鱼汤,鱼汤是发的,会给脸上留疤!”
崔钧毅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我的疤啊,恐怕是不留也不行呢!”
邢小丽就说:“那你就喝吧!反正,我是不在乎你脸上有没有什么疤的,我看有些人会在乎!”说着,她瞟了一眼张梅,张梅伶牙俐嘴,“我在乎倒是在乎,可是没用啊!”
崔钧毅细看,才发现,一边是邢小丽,一边是张梅,他看不见两个人的样子,但是,从两个人的声调里,他听出来了,两个人像是敌人,邢小丽到底老练,促侠地调侃张梅,张梅实在是年轻,倒是把敌意表现到脸上来了,还拽了他的手,好像怕他跑掉一样。邢小丽用调羹舀了肉汤,调羹先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再送进他的嘴里,动作轻而有章法。
崔钧毅就不由自主地偏向了邢小丽,喝完一口,邢小丽就用手帕给崔钧毅擦一下嘴角。
张梅在一旁看着脸都红了,邢小丽看在眼里,把肉汤交给张梅,张梅学着邢小丽的样子,给崔钧毅喂汤,崔钧毅却不要了,他自己接了,喝起来,“小女孩家,做不来这些事儿的!”
邢小丽呆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崔钧毅情绪也低落下来。
张梅看邢小丽出了门,捏了一下崔钧毅的手,“情绪不高了?舍不得你的老情人吧?”
崔钧毅道:“我哪里有那个福气!”
张梅认真地说:“你知道眼前的看不到!”
“我连眼睛都没有,还怎么看到?”
“我啊!你可以摸到啊!”
崔钧毅慢慢地躺下来,叹口气:“不行的,你是个漂亮姑娘,也是个现代的姑娘,不应该陪我一个破了相的人,你现在这么想,过不了几天你就厌倦了。”
张梅道:“你是不是要我证明给你看?”
崔钧毅摇摇头。
从医院回来,张梅对张姨说,她要学做菜,她说,每个女人做的菜,都有特殊的味道,只要是用心意做出来的菜,都会有特殊的味道,每一个真正有心意的男人,吃了那样的菜,就会离不开这个女人,所以,她要自己学做菜,做有心意的菜,能让男人离不开的菜。
张姨就笑她。
张梅就把崔钧毅描述张姨的鱼汤的细节转告给了张姨,张姨听了,一时间,想到崔钧毅还有这样的心意,能细细地体谅她给他做饭的用心,心里有了几分触动。
隔日,张梅问崔钧毅,既然公司都让范建华管了,为什么中国基金不让范建华管?
崔钧毅反问道,你觉得范建华的气质适合做股票投资吗?
张梅说,他神神道道的,根本就不适合做股票,他的观点似是而非,我是不敢信的。但是,他常常又是对的。张梅担心地问,中国基金现在怎么办呢?黄浦实际上已经从股票自营中全部撤退了,离开了黄浦其他资金的后盾,我就担心中国基金会出问题,以前中国基金只所以这么好,是因为我们有后台资金做照应啊。
崔钧毅说,2001年之前,是独庄时代,随着亿安科技120元股价的崩溃,德隆三驾马车的失败,独庄时代结束了,那些庄家也灰飞烟灭了,到了我们呢?机构抱团群庄时代,大家一起买一家股票,把那家股票抬起来,帐面上盈利就有了,只要有散户肯接,大家都还能过日子,但是,以后恐怕就不会这么好过了。
张梅说,你的意思是什么呢?难道你也要解散中国基金?
崔钧毅点点头,之所以,现在没有解散,是因为我感觉在1300点之上,中国的机构群庄还不会崩盘,但是,该出货啦,只要你想想A股股票和H股B股的价格差,你就会为A股价格捏一把汗!
张梅说: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知道巴菲特吗?我们只要想想巴菲特会怎么做就该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张梅犹犹豫豫地说,巴菲特曾经解散过他的基金会。她不希望崔钧毅做这样的决定。她的感觉,A股市场还不到那种地步。
崔钧毅说:去投资H股!买中石油吧。
张梅说:为什么选中石油?
崔钧毅说:我预感到巴菲特会买中石油。中石油在美国和香港上市,但是,股价被严重低估了,为什么?就因为它是中国股票,是国企。但是,中石油是垄断企业,在国内独一无二,而且是能源股,总有一天,它的价值会被大家发现,我想的,巴菲特也会想到,他会买的,只要他动手,中石油没有不涨的道理。
张梅说:我相信你,我这就让申江去处理这件儿。
张梅从心里佩服崔钧毅,她怎么也想不通,崔钧毅眼睛看不见,但是,心里却比她这种看得见的人还要明亮,他的那些想法从哪里来的呢?她只能把他当天才来崇拜了。
邢小丽总是在傍晚的时候来陪崔钧毅,她说,一个人,最悲观,最容易情绪低沉的时候,也就是傍晚的时候,所以,她傍晚来。张梅以前有点嫉妒邢小丽,她知道,崔钧毅喜欢邢小丽,甚至想和邢小丽结婚。
现在呢?
崔钧毅的眼睛瞎了,她对崔钧毅的感情一下子似乎变了,她希望普天下的人都对崔钧毅好,崔钧毅的厄运似乎治好了她的嫉妒的病,她不再嫉妒别人了,相反,她把这个时候对崔钧毅好的人一概视为同道,视为她要感激和示好的人。
邢小丽问崔钧毅,区里的蒋书记有没有来看过他。
崔钧毅说,来过。
邢小丽又问,胡区长呢?
崔钧毅搭不上来!他开玩笑地说,胡区长可能是在暗处,看他的眼睛到底能不能好吧。
邢小丽沉默了。
虽然看不见,但是,崔钧毅感觉到了邢小丽的沉默。
他问;为我的位子担心?
邢小丽点点头,她知道崔钧毅看不见她点头,但是,她相信崔钧毅用内心听到了她对他的担心。
崔钧毅说,你不要担心了,我不会有事儿的。
邢小丽看着曾辉玲,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崔钧毅说,你啊,不要哭的,我会没有事儿的。
他伸出手,摸着邢小丽的脸,摸了很久。
邢小丽说,你的这个病,我已经打听过了,他们已经有过成功的案例,必须移植角膜,不过至少要等半年之后。
崔钧毅笑笑,没有什么要担心的,公司一切都会正常。是的,尽管他在医院,但是,申江、吴单、卢平、刘长生都还在和他商量工作,公司里的一切有条不紊。如果上面要拿掉他的职务呢?崔钧毅想过,这个时候,他不希望失去职务,如果职务没有了,他治病的钱哪里来呢?他和张梅以后的生活怎么维持呢?他要保护自己。
张姨来找崔钧毅。
对于张姨来说,这辈子唯一的依靠就是张梅了,其实,她这辈子就没有幸福过,现在,她就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一样护着张梅,她不能让她的希望落空。她也是喜欢崔钧毅的,有的时候,她对崔钧毅甚至超过了喜欢,是偏爱了,可她也是一个上海女人,上海女人在这方面终究是势利的,重实的,她不能浪漫,她也不会容许自己浪漫,她有上海女人的实在考虑。
她对崔钧毅说:我不能让张梅嫁给你,除了张梅,你要什么都可以,我会照顾你,但是,不是张梅,你分房子给她,提拔她,但是,她还是不能嫁给你。
崔钧毅抬头,倾这耳朵听她说话。
张姨不让崔钧毅说话,而是自己连着说:小毅,你应该理解我,没有一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瞎子,我的一身就是嫁错了,你知道我对婚姻的态度,婚姻就是生活,不是高就就是低就,嫁给你不是高就,当然也不是低就,但是,不能。
崔钧毅摆摆手,不,他是摇了摇手。他让张姨不要说了。
他知道,张姨是一个老式上海女人,她身上有上海女人的优雅、精巧、美丽,你可以看出,解放后生长起来的上海女人的媚和细来,但是,她又是粗和腻的,到底没有大家闺秀的底气,她身上有老式上海人的迷信,她相信鬼神、祖先、门当户对,相信偶然、巧合,甚至相信算命先生,她相信一个女人要一辈子守着一个男人,女人的任务就是找对男人,然后守住他。张姨是善良的,她身上不缺乏任何一种女人的应该有的体谅、同情、细致,她有母性和女性的双重的柔肠,可是,她又是冷酷的,她不会让一个对象真正侵入她的生活,破坏了她对生活的想象和定义。
崔钧毅对张姨了如指掌。也因此,他对张姨的话理解得非常透彻,甚至张姨还没有说出口,他就知道张姨想说什么了。
他应该是了解张姨的,他应该对张姨的想法抱理解的态度。不应该因为自己眼睛瞎了,还有脸上被毁容,就觉得可以得着别人的另眼相看,就觉得可以改变别人的生活信念,他软弱了!是吗?他软弱了。他竟然接受张梅常常跑来照顾他。
这是多么大的错误啊。
崔钧毅终于再次知道了自己的地位。
他永远都是一个可怜的外省打工仔。
他不可能进入真正的上海。
他腰缠万贯,能够动用上亿资金,能够住在几十号人的命运,可是,这又有什么呢?你娶不到一个上海姑娘,你不可能被上海真正接纳!
崔钧毅说:张姨,你不要说了,我是你收留的一个打工仔,是一个外乡人,乡下人。已经非常好心了,我不会让张梅委屈的,她应该过风光地结婚、生活。张姨,我这样说不是和你赌气,而是我的确这样想,所以,你可以放心。让张梅过上好的生活,也是我的希望啊。她也应该过上真正体面的生活,不愁衣食的体面生活。
说着,他心里突然难过起来,当他真的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心痛是那么真切,难道他喜欢张梅?于心不舍?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对他是重要的呢?
但是,他他不想再犯错误,最重要的,有时候就是你必须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