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曼和索朗月互相看了一眼。衣服,这也是个过于久远的词汇,他们知道史前人类(陆生人)都要穿衣,那是他们最令人不解的奇特习俗之一,陆生人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地把漂亮的身体遮盖起来?在他们行走和工作时衣服不碍事吗?据口传历史说,女先祖早就抛弃了这种繁琐的习俗。不过,当然他们不会去指责雷齐阿约的决定。
拉姆斯走向岩壁边的一个杂物柜,刚才他已经看到,那里还保存着他长眠前穿的衣服。有他的方格衬衫,还有覃良笛鲜艳的内衣,都以女性的细心叠得整整齐齐。也许是长期的冷冻造成了情感上的虚弱吧,这几件熟悉的衣服在他心中又掀起一阵波涛。他想起覃良笛脱衣服时的柔曼,想起她皮肤的润泽……他停顿片刻,强使心中的波涛平息,然后拎起自己常穿的汗衫和短裤……汗衫在他手下粉碎,变成细小的粉末。原来这些衣服早就风化了。拉姆斯愕然看着它,再一次感受到时间所带来的苍凉。
杰克曼看到了,俯下身同索朗月商量片刻,抱歉地说:“雷齐阿约,我们没有料到你要穿衣服。现在,海人和海豚人社会中都没有衣服,恐怕短时间内难以为你筹措到。”
拉姆斯笑了:“算了,没关系的,既然现实逼着我改,我也从此抛掉这个陈旧的习俗。好,现在咱们走吧。”
两人跳到水池中,杰克曼细心地交待着,请雷齐阿约深吸一口气,然后抱着索朗月的身体,由她带着快速游出洞,因为从这里到洞外的海面有800米的路程。拉姆斯当然清楚这一点,他在这个洞里住15年了,每次出入的潜游都是相当困难的事,何况这会儿身体还没有恢复正常。他点点头说:知道了。
杰克曼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异常快速向洞外游去。这个速度让任何一个人类游泳健将都望尘莫及。拉姆斯羡慕地望着他,看来,270年的水中生活已经使海人的泳技大大提高了。
不过,在索朗月开始游动后,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快速。索朗月温柔地望着他,示意他抱紧自己身体的前部。他抱紧了——那温暖柔滑的皮肤又起了一阵清晰可感的颤栗。拉姆斯仰头深吸一口气,索朗月也深吸一口气,带着他疾速下潜。她游得十分轻松,水平的尾部下下摆动着,水流和岩壁都飞速向后倒退。转瞬之间,一道强光扑入拉姆斯的眼帘,海水从头顶泻下,他呼吸到了海面上略带腥味的新鲜空气。他定定神,举目四望,时隔270年后第一次看到了浩翰的大海。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波涛声。这儿是岛的东面,是迎风面。强劲的贸易风推动着连绵不断的巨浪向岸边扑来。一个大浪拍来了,在他们前方竖起一道七八米高的水墙,恶狠狠地要把他们全部拍入水底,但转瞬之间,波浪到了他们的身下,把他们抬到高高的浪尖上。身后是那个礁岩小岛,岛上有绿色的棕榈树。波浪拍击着岩岸,激起澎湃的白色水花,波浪退下后露出白色的沙滩。朝后方望去,水天相接处是一道道长条形的涌浪,浪尖上顶着白色的浪花,它似乎是在海平线下生出来的,不声不响在向这边逼近。片刻之后,波峰过去了,他们落到浪谷里,两边是碧绿的水墙,就像是置身在佛罗里达的水族馆中。众多海洋生物在水墙中洒脱自如地游着。一条金枪鱼闪过去了。一只水母缓缓地扑动着它透明的身体。一只大海龟肯定是刚从岸上返回,这时急急地扒动着鳍片,就在他的头顶上游动着,攀上浪尖,很快消失。
天色已经大亮,东方也露出玫瑰红,太阳还没有出来。杰克曼和索朗月没有耽搁,带着他快速向西面游去。杰克曼摆动着长长的蹼足,索朗月扑动着尾巴,轻松自如地穿过一道道水墙。这个岛不大,他们很快到了岛的背风面,这儿平静多了,没有了波涛的喧哗声,一道道波浪漫上岩岸,再优雅地退下去,在沙滩上留下一堆一堆的碎珊瑚。索朗月带着他向西游,又游了很远,前边是几块孤悬的礁石,背后的礁岛已沉入地平线下。她从拉姆斯的臂环中退出来,示意拉姆斯站到礁石上。
一只海豚——不,应该说一个海豚人迎过来,拉姆斯认出他是昨天见过的弥海长老。弥海同杰克曼和索朗月短促地交谈两句,然后仰起头看着东边的天空。艳丽的朝霞已经染红了天际,宇宙好像在屏息静气,等着太阳从血与火中诞生的那一刻。接着,一轮太阳慢慢从水面下升出来。它刚经过海水的沐浴,呈现一种透明的鲜红。太阳冉冉上升,似乎被海水拖曳着,下半轮拉成了椭圆,它积聚着力量用力一挣,离开了水面,红光也渐渐转为金色。
就在太阳跃升的那一刻,弥海长老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唤。声音很低沉,有时声域降到人耳听不到的低频波段,这时只能感到空气的振动。低频声波借着海水,以每秒1470米的速度向远方传去。拉姆斯知道,鲸类(尤其是座头鲸)是靠低频声波作为信息交流的手段。低频声波在海水中的衰减很慢,所以,只需设置不多的接力站,低频鲸歌就能迅速传遍地球所有大洋。看来,海豚人从他们的堂兄弟那儿学到了这种有效的通讯手段。
下面的景象再次强烈地摇撼着他的神经。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空旷的海面上突然冒出千千万万的海豚,形成了海豚的丛林。他们都用尾巴搅着海水,大半个躯体露出水面。在拉姆斯的眼前,海水似乎突然涨高了,颜色也变成海豚的鸽灰色。鸽灰色的丛林先在礁石周围升起,形成一个圆形区域;随着声波的拓延,远处的海豚人也跃出水面,这个变化呈同心圆向无限远处扩展。几十万只海豚人聚集在这一海域,也许,他们所导致的地球重心变化,会使此刻的地球在它的绕日轨道上颤抖一下吧。
所有海豚都吱吱叫着,喊着同样的音节。在此后几天里,拉姆斯慢慢熟悉了这几个音节。这是海豚人的语言:
雷齐阿约!雷齐阿约!雷齐阿约!
近处海豚人的欢呼声平息了,远处的声音又递次传来,汇成持续不断的轰鸣声。在这一瞬间,拉姆斯不能抑制自己的错觉,他好象变成了凯撒、亚历山大和成吉思汗,在接受千万骑士的欢呼;又好像成了耶和华、安拉和释迦牟尼,在接受万千信徒的朝觐。但他随即想起,自己完全没有必要为此而激动——面前的这些生灵并不是他的同类啊。于是他的目光黯淡下来。
欢呼声终于停止了。海豚人都沉入水中,安静地仰望着他。它们的目光汇成光的海洋,光的电闪。拉姆斯几乎不能忍受这千万双目光的烧烤——何况他还是赤身裸体呢,想来凯撒、亚历山大和成吉思汗都不会光着屁股接受朝拜吧。虽然下面的朝拜者们也同样是不着寸缕,但这并不能使他觉得好受些,屁股上总是冷嗖嗖的感觉。
他在海豚群体中找到了索吉娅的族群,其实他是先看到索朗月,才发现这个族群的。海豚人在他眼里似乎全都长得一模一样,但为什么他辨认出了索朗月?莫非他和她之间真的有了心灵上的沟通?这个念头使他哭笑不得:一位小眼睛、有尾巴、身体圆滚滚的妻子!一个异类!
他想起杰克曼说海人也要来参加的,他们在哪儿?他找到了,海人就在他的近处,不过人数很少,只有十几人。他们也在喊,但他们的声音完全被海豚人的声音覆盖了。昨天拉姆斯已经悲哀地觉察到,在海人和海豚人的混合社会里,海豚人是绝对的主流,绝对的强势。不光指人数,更主要的是指心理。比如,这位杰克曼就显然习惯了对海豚人的依附。这是弱势群体对强势群体的不可违逆的趋同,就像在20世纪的人类社会中,黑人歌星用换血换皮肤的方法把自己变成白人。
弥海跃出水面,代表6500万海豚人向他致欢迎辞,仍是杰克曼任翻译。这些话实际昨天已经说过,不过今天说得更为正式和典雅。弥海说:这一代海豚人是幸福的,有幸见到雷齐阿约的重生。雷齐阿约改造了海豚的大脑,赐予我们智慧和新的生命,创建了理性昌明的海豚人和海人社会。我们感谢雷齐阿约,感谢雷齐阿约的助手、女先祖覃良笛。今后,帮助雷齐阿约更好地享受第二次生命,是每个海豚人的义务,是我们的荣幸。希望雷齐阿约愉快地享受我们的供奉。
这篇致辞情意殷殷,但拉姆斯从中品出一点令他不快的味道:虽然今天是对雷齐阿约的朝拜,而且安排了极为隆重的场面,但致辞中并没有对“神”的崇拜敬仰,反倒有一点掩饰得体的怜悯。他们是用宽厚慈爱的目光来看待这个旧时代的孑遗,这个笨拙的、没有生活能力的、甚至是丑陋的家伙——可叹的是,他们的想法多半是对的。这正是他目前处境的写照啊。
他只有暗暗苦笑。
下面是杰克曼代表海人致欢迎辞,内容和弥海的差不多。然后杰克曼爬上礁石,低声问:“雷齐阿约,你愿意致答辞吗?”
拉姆斯点点头,致了简短的答辞:“海人们,海豚人们,感谢你们对我和覃良笛的情意。288年前,一场灾变毁灭了陆生人文明,现在它已经由你们传承下去。我很欣慰。愿上帝保佑你们。”
杰克曼把他的话翻译成海豚人语,再由弥海转换为低频声波,以便能向远处传播,但低频声波携带信息的能力有限,所以这几句话拉得很长。他的致辞答完后,仪式就结束了,海豚群的秩序开始变得杂乱,近前的海豚们开始离去,远处的海豚们游过来,以便瞻仰雷齐阿约的仪容。杰克曼为他介绍着:
“这会儿游过来的海豚人是长吻飞旋海豚,你看他们的身体比较娇小,体态修长,能够纵出水面绕轴向旋转,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在海豚人社会中,飞旋海豚是最大的族群,人数占总人口一半以上。这会儿游来的是热带斑点海豚,是仅次于飞旋海豚的第二大族群,你看他们背上有白点,腹部有黑斑点。看,那群浑身白色的海豚人属白海豚,非常漂亮,他们的活动范围一般在温带。你看见那几名白嘴巴的海豚人了吗?他们可是南太平洋的稀客,是北极附近的白喙海豚。为了赶上今天的庆典,他们早在三四十天前就从北极出发了。”
拉姆斯注意地听着,把这些资料牢牢记在心里,同时向依次过来的海豚人们致意。
这个场面持续了很长时间,海豚人慢慢散去了,另一群一直在外圈逡巡的海豚游过来。虽然它们的外形和海豚人几乎没有差别,但拉姆斯立即感觉出后来者的不同。那是一种只可意会的气质上的低俗,就像在巴黎的大街上可以一眼分出科西嘉的土包子。他疑问地看看杰克曼,杰克曼笑了:
“大概你已经看出来了,它们不是海豚人,没有经过智力提升。不过,海豚的本底智力相当强大,再加上与海豚人的长期相处,刺激了它们智力的发展。现在,它们几乎是半开化的‘人’了。比如,它们都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海豚人语。你看着,我让它们跃起来向你鞠躬。”
他吹了一串口哨,那群戆头戆脑的海豚齐齐地从水中跃出来,在空中弯腰,做出鞠躬的动作,然后溅入水中。虽然远比不上海豚人,但它们的动作其实非常优美的,丝毫不亚于人类的体操运动员。它们落入水中后都浮出水面,渴望地看着拉姆斯,杰克曼低声说:
“雷齐阿约,请您夸奖它们一句,它们非常渴望得到‘人’的赞许。”
拉姆斯称赞道:“告诉它们,它们真聪明,它们的动作非常优美。”
杰克曼翻译成海豚人语。海豚们听懂了,高兴得在水中窜跳着,然后散去。拉姆斯忽然指着前边:“看!杰克曼,你看!”
那儿浮着一个庞大的黑色身躯,大约有10米长。它有一个极显明的标志:在眼睛后部有两个卵圆形的大白斑,锐利的牙齿向内弯曲着,上下交错。背部有一个巨大的背鳍,高高地露出水面。这是一头虎鲸,是海洋上横行不法的暴徒。拉姆斯在当核潜艇艇长时,曾见过一只被拖网缠死的虎鲸,解剖后它的胃里竟然有19条海豚!地球灾变之后,当他和覃良笛致力于哺育年幼的海人时,虎鲸和鲨鱼曾是他们最忌惮最着意防范的家伙,有多少可怜的海人孩子死于虎鲸之口啊。今天,这只虎鲸闯到这片“海豚汤”里了,这样密集的海豚群是任何地方从来没有过的,不知道它要怎样大开杀戒?但很奇怪,虎鲸对周围的海豚人或海豚视而不见,径直游过来,用死板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拉姆斯。拉姆斯十分纳闷,难道它把自己当成猎杀的目标,要冲上礁石来吃他?杰克曼见雷齐阿约迟迟没有反应,忙低声说:
“它也是向你朝拜的,请你答礼。”
朝拜?拉姆斯茫然向虎鲸点头,问候一声。杰克曼同样翻成海豚人语,那只虎鲸向拉姆斯点点头,心满意足地走了。拉姆斯转向杰克曼,疑问地看着。他知道虎鲸同样有强大的智力,大概能听懂简单的海豚人语,这些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它怎么也朝拜“雷齐阿约”,是谁赋予他这样的“宗教信仰”?而且他为什么不吃周围的海豚,莫非它变成食草动物了么?但杰克曼似乎对面前的景象司空见惯,既没有表示惊疑,也没打算对拉姆斯做出什么解释。拉姆斯只好把疑问藏在心里。他不能忘了“雷齐阿约”的身份,雷齐阿约应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如果老是问一些“太低级”的问题,他的威信就会慢慢坍塌了。
杰克曼望着游走的虎鲸补充道:“雷齐阿约,这头虎鲸的名字叫戈戈,它是同海豚人关系最密切的几头虎鲸之一。也许您以后还会同它打交道。呶,那是香香,香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