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4小时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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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两个陌生人之间都可以有这般温情的关怀,为什么曾经最亲密的恋人会成为陌路?

孜孜后悔自己办了剑鱼健身中心的年卡。当时她正要去逛超市,到路口就被两个穿红色T恤的员工截住了,说店里正在做特惠活动,五千元的年卡只卖三千。孜孜平时总路过剑鱼健身中心的豪华门面,不免心生好奇,跟着他们进去转了一圈,果然装修讲究,器械崭新,教练看起来也很专业。两个员工伶牙俐齿,说这里的会员独享尊贵,无需预约,更无需等位,可随时享受教练的亲身指导,保证美形体,强筋骨。孜孜那会儿刚赶完一组稿子,腰酸脖子痛的,便兴冲冲地办了张年卡。结果小半年过去了,她总共去了不到二十次,犯懒是没有底线的。

这天,孜孜打扫卫生时竟从床头柜底下找出了沾满灰的年卡,痛恨自己没毅力,扭头便奔健身中心去了。训练厅里音乐劲爆,会员出奇的多,每人举着一副杠铃热火朝天地做Body-Pump。孜孜好不容易在后排找到一个空位,匆匆忙忙加入了训练。很快,她就被台上的领队教练吸引了。他穿黑色紧身背心和短裤,健美的肌肉绽放着青春的光泽。他喊口号的声音高亢有力,仿佛来自外太空的神秘力量,穿透喧嚣的乐曲直达她的内心。

有好几次,孜孜都感到体力不支、臂酸腿软,真想丢掉杠铃,倒在垫子上昏睡过去,可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奇迹般迸发出潜能,生生把一个半小时的杠铃操撑下来了。之后,灯光变暗,教练给每个会员发了荧光手链和指环,带大家跳动感街舞。他的舞姿潇洒如旋风,似乎胸膛里跳跃的是一颗太阳,永远不知道疲倦。孜孜跟着他忘情地旋转、跳跃,每个毛孔都畅快淋漓地喷洒着汗水,血脉在欢唱,细胞在重生。她觉得自己越变越小,回到了无拘无束的童年,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围着她旋转。

运动结束了。孜孜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见那位教练被好几个女人围着。有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勾着头,羞答答地递给他一瓶饮料,那神态就像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教练连连摆手,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矿泉水。女人的脸更红了,趁他不备,把饮料飞快地塞进他敞开的背包,扭头走了。另一个女粉丝倒挺大方,扛着杠铃劈开马步问他:“你看我这姿势标准么?”教练说:“好了好了,你都可以当教练了。”女人说:“可我总觉得我胳膊没伸直。”教练说:“你已经超负荷运动了六个小时,再练下去胳膊就成面条了。”女人便乖乖地放下杠铃,凑到他跟前嗲声说:“那你跟我说晚安。”教练只好说:“晚安。”她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孜孜在一边抿着嘴乐。女人真是多情的动物,听场音乐会就可能迷上乐手,看场足球兴许就迷上球员了,对健身教练的兴趣显然已经超越了健身。

正巧大伙儿都散了,教练见孜孜还杵在那,便问她:“你新入会的?”

孜孜说:“如果早遇上你这么有激情的教练,我也不至于荒废半年了。”

教练笑道:“我以前在朝阳门分店,这两个月过来帮朋友替班。”

他的笑容里有一丝腼腆,引起了孜孜的兴趣。一般来说,帅哥在女人面前都显得游刃有余,而他对自己的魅力似乎全然不知,傻乎乎地放着电。孜孜突然有种冲动,把他变成下一个24小时约会的对象。看他刚才婉拒了那么多粉丝,生活作风挺严谨,应该不会轻易跟一个陌生女人“共度良宵”的。她得想个巧妙的法子。孜孜用手揉揉后颈问:“教练,我的脖子总是隐隐作痛,有什么好法子?”

教练顺着她手捏的地方仔细看了看,又让她做了几个头部绕环动作,说:“颈椎病,你平时不爱动活儿吧。”

孜孜说:“跟乌龟差不多,我是爬格子的。”

两人边走边聊,孜孜说自己连续两周写稿没出门。他问她写什么书,孜孜灵机一动,说:“职场大揭秘,对一些特殊职业人群进行跟踪摸底,有监狱长、月嫂、花场歌手和网店掌柜……”

教练来了兴致:“监狱长?难道你要跟着他们去监狱体验生活,看他们殴打犯人?”

孜孜笑道:“你美剧看多了吧。我跟踪的这位监狱长简直是爱的化身,帮助犯人完成了99个心愿,陪他们的母亲做白内障手术,给他们的孩子送圣诞节礼物。”

教练说:“不可思议,那你有没有写我们这行?”

孜孜见他快上钩了,故作惋惜地说:“我自个都没工夫锻炼,也没有健身伙伴儿可以采访。不过这个行当还真值得一写,因为健身房是个八卦场所,什么人都有,故事少不了。”

教练连连称是:“现在人们生活好了,越来越关注形体和健康。健身房是个时尚交际圈子,大家不光锻炼,还谈情交友。我这些学员特爱跟我聊家常儿,每个人的故事都能写本书!”

孜孜挤挤眼:“可不可以八卦一下刚才那几个女粉丝?”

教练脸上闪过一丝腼腆的微笑,转而又显得无可奈何。他说:“我很想跟学员们打成一片,可有些女学员实在让我为难。刚才那个送我饮料的女人从不说话,每天锻炼结束后都默默给我一瓶苏打水,我不好意思拿,就说我只喝绿茶,结果她改成每天送我绿茶。那个举杠铃的女人是从朝阳门店追过来的,是个全职太太。有一回我们跳搏击操,我夸她动作标准,让她跟我一起领操,她激动得泪光闪闪,说在家忙忙叨叨的,公婆还挑三拣四,从没人像我那样肯定过她。打那以后,只要我上班,她必来,我待多久,她就练多久,巨卖力。有段时间她老公怀疑她出轨了,跟到健身房来调查,杀气腾腾地盯着我,弄得我浑身爬满跳蚤似的。”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沿着马路走了两站地。教练停下脚步对她说:“我就住在前面那个小白楼,楼下有个麦当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请你吃点东西吧。”

孜孜窃喜:“我请客,你为我提供了这么多素材。”

教练说:“我乐意,我从小就很崇拜作家。”

话音未落,教练手机就响了。他盯着号码犹豫了一阵,按下接听键,传出一个尖尖的女声:“阿鸣,快下楼,给你一个惊喜!”

教练面露难色:“别闹了,我在外面吃饭呢。”又说了几句,教练疾步走到路口张望,孜孜也跟着望去,只见一辆大货车停在白楼下面,占了小马路的三分之二,后头已经有车鸣喇叭了。教练对着手机叫道:“你要干什么?快走吧!我今晚回不去……”

挂掉电话,教练向孜孜诉苦:又一个疯狂的女粉丝,听说他新租了公寓,非要来庆贺乔迁之喜。他不告诉她住址,她竟然找过来了,还带着搬家公司!

孜孜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擅拒绝,给她造成了错觉。”

教练锁眉:“就算我有责任,现在该怎么办?她说如果见不到我,晚上就在楼门口支床睡觉!”

孜孜问:“如果你带着女友回去呢?”

教练还在发愣,孜孜打了个响指:“跟我来!”

他们走到楼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正指挥两个工人从车上卸货呢,大到实木衣柜、布艺沙发、玻璃茶几,小到台灯、豆浆机、电饭锅,应有尽有。

教练不禁大喊:“媛媛,你疯了!”

这位名叫媛媛的女人转过身,欣喜地迎上来:“阿鸣,这些都是我精心挑选的,你租的只是个房子,我要送给你一个家!”

孜孜上前一步,对媛媛说:“你送的只是家具,你给不了他一个家,家属于相爱的人。”

教练拉起孜孜向媛媛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

媛媛上上下下打量了孜孜足足两分钟,眼里充满疑惑、委屈与愤懑,扭头质问教练:“你不是说你单身吗?!”

教练无言以对,红了脸。孜孜说:“单身只是一种临时状态,遇到钟情的人自然会结束。你对阿鸣的崇拜就是一场热病,很快也会过去的。以后当你为老公布置爱巢时,回想起这个夜晚,会觉得很荒唐。”

媛媛说:“不,我会觉得很浪漫、很狂野,我永远都不后悔今天的举动。别说什么未婚妻,就算你是孩儿他妈,我也不会停止爱他。”

孜孜说:“可惜阿鸣配不上你的浪漫和狂野。他在舞台上挥洒自如、有王者之风,你被那种假象迷住了。现实生活中,他谨小慎微、优柔寡断。你看,他连拒绝你的勇气都没有。”

媛媛抱起肘,翻了翻眼睛,冒出粗话:“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把他说这么怂,哪你干嘛嫁给他?”

孜孜苦笑道:“我这辈子就算去当尼姑也不会嫁给他!实话告诉你,我是他大学同学,跟他腻歪了八年。他害怕结婚,又不肯提分手。我等累了,受够了,铁心要踹掉他。你来电话时,我正在跟他吃散伙饭呢。他怕你纠缠,求我帮忙解围……”

媛媛不屑一顾的神情突然变得专注。

孜孜提高声音:“刚才我突然想通了,我跟这个男人半点关系也没有了,为什么还要任他摆布?你要往火坑里跳,关我屁事!”孜孜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家门钥匙抛给媛媛:“有种现在就搬进去!”

孜孜佯装要走,教练也入戏了,从后面拉住她说:“我们明明快要结婚了,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莫名其妙的昏话?”

媛媛愣了半晌,把钥匙扔给教练:“你可以拒绝我,但不能欺骗我!找前女友做戏,算什么东西!一片真心扑在粪堆里了!”

这时偏有个小工凑过来问她是不是先搬大件上楼,她跺脚喊道:“统统给我搬上车,滚蛋!”

家具被呼啦啦搬上车,车子轰隆隆开走了,如同一场好戏刚拍完,摄制组匆匆散去。寂静的夜色中似乎还回荡着尖利的余音。

教练用胳膊肘拱孜孜:“哎,你把我说得也忒怂了。辛辛苦苦维持了三十年的形象呀,就这样毁了。”

孜孜捏着鼻子细声细气地说:“我可以叫你阿鸣么?”

他们在麦当劳聊到天亮。孜孜觉得奇怪,之前那么大的运动量,她竟然毫无困意,也许是被阿鸣的奋斗故事感动了。

阿鸣生在安徽一个贫困的小山村,是村里数年来出的唯一大学生,毕业又考到县政府当公务员,成为父老乡亲眼里的凤凰男。而他不喜交际,不擅应酬,不好酒色,终日闷闷无趣。直到有天他偶然在网上看到一段国外的健身视频,被那种力量的美感和激奋的节奏迷住了。他在办公室坐一天感觉自己老了十岁,而跳一段操就像年轻了十岁,活力迸发!他认为自己头脑比较简单,进入运动世界可以自我主宰,忘却人情世故,避免尴尬境遇。可能因为小时候常在山里奔跑和高歌的缘故,他发现自己天生是当健身教练的料,身材好,嗓子好,动作协调,还能自编自创。不过,他的父母可不这么想,跟大多数中国家长一样,他们认为公务员才是真正的金饭碗。健身也能算个职业?蹦蹦跳跳也能当饭吃?纯粹不着调。所以,当他提出辞职,同事笑他脑子进水,领导给他介绍的对象也吹了,母亲甚至以喝农药相威胁。

他把工作三年的积蓄都留给父母,背起行囊只身闯入北京。开始,他在一家健身房打杂工,晚上住进南五环的一个两层小楼。那里每间小屋都用隔板分成十个“火柴盒”,他的盒子里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行李箱。上厕所是奢侈的事,好在他有一只大号的可乐瓶。夏天所有的门都敞着,他能看见形态各异的蚁族邻居,坐在痰盂上抽烟的男人,解开乳罩趴在床上的女人,蹲在地上煮面条的一家三口。有个北漂歌手终日闭目拨弄吉他,对所有的嘈杂置之不理。音符也曾停过片刻,当他从门前捡起一颗不知何时掉落的油炸青豆放进嘴里。

物欲缩减到极点,精神却成倍扩张。他研究能找到的所有健身视频和书籍,玩转了健身房所有的器械,自学了全部课程,从杂工到前台,从咨询员变身为助理培训师,还赴美学习半年,成为国际认证的专业健身教练。离家满两年的时候,他才给家里打了第一通电话,父亲还在赌气质问你是谁?母亲却抢过电话哭了,儿子,你干什么都行,得让我知道你活着。

孜孜听得有几分羡慕。人生说白了不就两种幸福么,找到一件喜欢做的事,找到一个彼此喜欢的人。阿鸣在二十五岁时就找到了乐意奋斗的事业,是何等幸运。而她换了六份工作,依然不知道自己的兴趣在哪里。坐在银行,想着外企,进了外企,想着出版社。同事刚认识,业务刚做熟,她就厌倦了,也许她只适合躺在床上做白日梦。本来,她以为自己收获了第二种幸福,在十四岁就遇到真命天子,并且可以安然相伴到老。谁知更是一场幻梦。

阿鸣见孜孜有点发呆,忙说:“不好意思耽误你太久了,自从离开家乡,我从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

孜孜看了看表,她跟阿鸣已经独处了十七小时四十分。有趣的是,他对她的24小时约会计划毫不知情,应该算是最无辜的约会对象了。孜孜对他说:“健身固然重要,健心更重要。谢谢你跟我分享你的故事,让我的心潮澎湃,充满斗志。是不是到你的上班时间了?”

阿鸣说:“我今天晚上才有课,现在要去陪一位特殊学员做运动。”

“我现在还不想回家,可以在旁边看你们锻炼么?我绝不跟你说话,不打扰你工作。”孜孜装乖。

阿鸣便带她坐地铁到东直门,搭上长途公交车,来到密云一个幽静的小山庄。枫叶正红,绿水横波。那位特殊学员是个五十岁左右的清瘦男子,穿着厚实的运动服,戴着毛线帽,毕恭毕敬地等候在湖畔。见到阿鸣,他赶忙迎上来,眼里绽放出孩童般的喜悦。他们聊了一会儿,阿鸣便带他一起做操,动作舒缓流畅,如行云流水。

孜孜不远不近地坐在一棵柿子树下,望着他们。来的路上,阿鸣告诉她,这位学员是个很成功的企业家,去年被诊断出白血病,便辞职在郊区休养。他想请个教练辅导自己健身,找了七八个都被拒了。当他找到阿鸣的时候,阿鸣一听他的情况,也有些犹豫。他对阿鸣推心置腹地说,我被医院判了死刑,难道就意味着我失去了追求健康的权利?我忙贷款、忙上市、忙谈判、忙并购,忙了大半辈子,从没进过健身房。我几乎忘记身体的存在了!现在甭管还剩几天,我只想认识一下自己的肢体和躯干,感受一下生命的律动。请你帮帮我,我可以跟你签合同,一切后果我自负。阿鸣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说不。他亲自为这位学员编了一套健身操,融合了太极、瑜伽和五禽戏,每周陪他做两次。

太阳渐渐升高,湖面金光点点。温暖的阳光透过树枝缝隙洒在孜孜身上,她沉浸在静谧中,眼睛有点湿润。24小时走向尾声。她从钱夹里掏出一枚多年携带的护身符,放进阿鸣背包的侧兜里,悄悄地离开了。

走到山庄门口,孜孜又回头看了一眼,湖边留下两个人小小的身影。她不禁感慨,两个陌生人之间都可以有这般温情的关怀,为什么曾经最亲密的恋人会成为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