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轻巧,那皇城,沧海一般,你到哪儿去递?皇城是大,但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总有个地儿让百姓击鼓鸣冤的吧,你一心想着龙椅,还不误事?
你懂个球,那皇宫当年就是击鼓鸣冤之地?
……
声音小下去,路边的一串熟地草一般,枯瘦着,牵连着,细碎着。
太阳从西边掉了下去,血红血黑,像一个过了火的焦糊锅盔,还哧地一声。
我身体也着了火,血红血黑的渴和烫,在筋络和血管里游走。
古三爷终于朝我走来,几个老辈儿也走来。我知道他们在惊惊悚悚地喊叫。但他们的脸模糊着,声音也模糊着。
我尽了我最后一把力,哼出一声,别闹了,干了涸了的河,还闹得出水吗?
世界在我眼里渐淡渐暗。
3
黄金坪窝于饮马山脉深处的褶皱里,建制名为三井村。不见于丹青,却自古出名。黄金濠从凤凰岭淙淙而下,蛇行于黄金坪上,把一个大山沟壑间的平坝,装点成一片江南水乡。凤凰岭与黄金坪的接缝处,兀地生出三口水井,名福报泉。两浊一清,四时水涌,浑水灌田浇地,清水养育人畜。任是千年大旱,福报泉照样流水不竭,黄金坪照样五谷丰登畜肥人欢。
黄金坪的出名,还缘于这里出黄金。仅是传说而已,没人见过哪怕眼屎大小的黄金从这里滚出来,却被无数的淘金客惦记着。
就有人来投资了,开金矿,三四年前的事。老板是柴主任的亲弟柴德金。
柴德金刨挖岷江河床的沙石发了财,腰包跟肚子都鼓胀得变了形。黄金坪的人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叫柴老板。我记得他叫柴德金,是因为我跟他小学同学,而且同桌,还跟他一道干过些坏事,害怕有一天被追溯历史时记不得主犯,便往死里记了“柴德金”三字,还有他的诨名“沙皮”。“沙皮”卖沙,“德金”挖金,俗世的命名总是一语成谶,框定了他的人生轨迹。
柴老板转行投资金矿,也有个传说。话说牛年马月的某一天,柴老板在岷江驳船上看工人挖沙。桔红色挖掘机从河里将沙铲出来,江水哗哗地溢出滤干,剩了一斗黑黑细细的河沙,往运沙船上一倒,就值十元钱了。柴老板闲来无事,端坐一旁,看那巨型怪物一铲一铲挖着,口中数着数儿,十元,二十,三十,四十,五十……这样数下去,数得口干舌燥头脑昏胀,竟然还没有数到一万。就觉着这钱来得太慢了。有没有生意一铲出来,就一万?突然福至心灵,挖金!如果运气够好,一铲下去,一只狗头金出来,还远不只一万哩。于是想开金矿了。也有人打短棍,说那是千儿百年的传说了,从没见人挖出来过,谁知真假?柴老板不以为然,请了高人掐算了流年运程。三清观的瞎子大师测了他的四柱,摸了他的骨相,说,老板今年你才开始正式行运哩,过去的都是小气象,今年开始,你将红运逼人日进斗金,财运如山洪暴发,想挡你也挡不住哩。瞎子的话那么夸张,柴老板心里也犯嘀咕,真的假的?瞎子又说,老板你名字叫“得金”哩,人生荣华富贵各有所归,别人得不着的,你却可以,这叫天命。柴老板心里这才砰然一声,欣然领了天命,直奔黄金坪而回。
我知道柴老板开金矿的事已是两年前。柴老板把我拽进了一家豪华酒楼,点了一桌的虾蟹鲍翅,要跟我聊同学友情。那时我还没觉这么渴,也还喝得下三两小酒,便对他的热情和豪气生了一丝的感动。就知道了他在黄金坪开金矿,又遇到了一拨村人阻拦,动不了工,每天得赔千儿八百的,这可如何是好?我说我也帮不了你啥忙呀老同学。他说你帮得了我,只看你帮还是不帮?我说若是能帮,我当然会帮的,可啥事呢?他说,指定你帮得了的,你先答应我,我才说,你要不答应,权当我没说,我再去托别人。我说好吧,你就说说,一个教书匠帮得了金矿老板啥忙?他才期期艾艾说了,领头阻工的是三爷。
我就回了黄金坪,将柴老板给的三万元直接砸到古三爷面前,说,别去折腾了,人家开金矿,犯着你碍着你了吗?不在你房前屋后,不在你责任田里,你去叨叨啥?
古三爷瞪了钱,又瞪了我,怒了,你枉自读球那么多书,那是钱的事儿吗?那矿洞挖在龙脉上,断了龙脉,整个黄金坪都要遭殃,是他这三万了得了的事吗?
对于他这套左青龙右白虎的歪理邪说,我早已听够生厌,也难得跟他理论,就说,人家说了,以后金矿利润的八成,用在村上,有福同享,共同富裕。龙脉断了,人家用32的螺纹钢焊上,用525的特种水泥重新铸过,保它永世不断。你要再闹下去,村人都怨你断了他们的财路,看你古三爷在这黄金坪咋混下去?
古三爷这才哑了,目光横着我,由硬而软,最后重重地“切”一声,像一个句号一般干净利落。
后来我就渐渐渴起来,成天接连不断大杯大杯喝水。大量摄入的水分子,稀释了我对身外世界的兴趣。古三爷归还那三万了没,还在领头阻工了没,金矿出金了没,八成利润上交了没,于我而言,一应的破事儿,懒得去管。
这个世界的真实逻辑原非书本上的逻辑。事情不是你不想管就不会来找你。该找你的事儿,哪怕你一万个不愿意,它绕行十万八千里还会找上门来。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是黄金坪的幺旺子。我外出读书,十几岁就离开了黄金坪,对黄金坪的后生自然不熟。但那人报出了黄金坪的名号,我打心底里生出一分亲切,便说,哦,幺旺子吗,啥事呢?幺旺子说,古老师,你晓得柴老板在县城住在哪里?我一下就懵了。对我而言,这倒真是一个问题。幺旺子忙解释,说我六叔从黄金坪去县城找他,给他带了些土特产,原来约好几点钟见的,却没见上,现在还等在公交车站哩。他这惶急的一解释,我竟由懵而醒了。何至于此?幺旺子是谁?幺旺子的六叔又是谁?一个我都不认识的人,来打听我认识的柴老板,意欲何为?当然我没有说,何况我也不知道。过几分钟我回拨过去,一个粗糙的声音接了电话,说这里是便民烟酒行的公用电话,刚才打电话的人走了,一个年轻人,没什么明显的特征,戴着黑色的绒线裹头遮风帽,去了哪里谁晓得呢?
注定了这一夜我将无眠。渴一阵一阵来骚扰。先是感觉口舌咸了,像生吞了一撮盐,然后干了,像被风吹了一个冬,最后就燥了,有火在慢慢燃烧。身子里某些部位隐隐地疼。究竟疼在哪里,又摸不着找不到。整个人都在发烫,却无汗,像被放进了桑拿房干蒸着。
让我一直忐忑的,还是那个神秘电话。这是关心柴老板的住处呢,还是关心他的财产呢?如果关心他的住处,那意味着什么?今晚是否会有一桩绑架案发生?如果关心他的财产,什么状况下会有人惦记这个呢?还有就是,打探这种事,人家何以会想到找上我呢?难道有人以为我是柴老板的密友,而且是会出卖密友的人?这样一想,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这是否意味着柴老板已经被黑道或者其他什么人盯上了,而且顺道儿也盯上了我呢?
我的心因此悬了好些天,出门时总要左右逡巡一眼,可有面相不善的家伙或者蒙面人候着?却在一片艳丽夕照中见到了柴老板。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位县城里的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的,生意超好,在家坐诊。我去接受了诊治,从丽都小区出来,就看到一辆军绿色越野车横在小区门外,有人从车上下来,拎了一袋东西放到门卫处,跟保安交涉了两句,就要离开。柴老板!我忙上前要打声招呼,一扬手,却发不出声,才想起口中含了老中医塞的药球儿。忙吐了药球儿,要喊,小区门口却只剩了一溜烟。柴老板在躲我?我扬手的一刹那,他看见了我无疑,还愣怔了一下无疑,却急急慌慌上车走了,是在躲我也可以确定无疑。看上去,柴老板肚腹上的膘有增无减,说明他的银钱也在迅速增加,说明他的淘金事业排除万难后真的成功了。时下,事业成功的人,银钱暴增的人,数钱数得手抽筋,顾不上跟故交老友同学同乡打声招呼了,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所幸,柴老板还全须全尾的,不曾因为有人找我打听了他的住处而有所损失,我就可以放心了。我的心可以再次远离黄金坪了,什么幺旺子,六叔,柴老板,黑道,见鬼去吧。
我的渴病突然凶猛起来。一天要喝上几十杯水了,还大漠孤烟似的渴着。就日甚一日地感觉到自己衣带渐宽了,感觉到自己从清晨到黄昏魂不守舍着,从傍晚到黎明夜夜难眠着,还感觉到扰攘红尘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小了,变薄了,变轻了,似乎要远我而去。“美女校长”那时还偶尔露笑容,说古老师你还是要到正规大医院去看,那些江湖郎中都是骗人货色,治不好病还耽误了你。又说,我给你三个月假,彻彻底底检查一下,治好了再回来上课。她这两句话至今在我脑中回荡着,我因此往死里感激她。就请了三个月假,朝县里、市里、省里的医院跑了三个月。我抱回了大摞的诊断书,熟悉了千奇百怪的病名,渴却依然如故。
霞色娇艳的某天早晨,我走进办公室。有两位同事交头接耳着,见我进来,咳了一声,走开了,神情怪异,仿佛我是贼。我并未惊疑,人与人之间都会有点隐私啥的,不愿与他人分享,何必见怪。阳光茂盛的中午,我走进办公室,又有四位同事窃窃私语着,突然噤了声,被捉了的一窝贼一般。我开始诧异,而且怀疑,杯弓蛇影着。晚自习时候,美女校长叫我到了她的办公室,给我放了满满两杯矿泉水,说坐吧古老师,好久没跟你谈谈了,都不知你最近有啥难处没有?她的话让我感动,欲哭,却无泪。我艰涩地一笑,说难处是有,哪个人没有难处呢,办公室的同事都嫌我喝水太多,让他们承受了压力似的,我特别不好意思了。
美女校长有些惊,顿了一会儿,也努力挤出些笑来,算是回馈我的直率。她也直接了,说古老师你说到这,我倒是建议你回乡下去休养一段时间,乡下空气好,水质也好,对你这病,可能有好处。话落,她朝我长长久久地微笑着。那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充满期盼的笑,无论如何我拒绝不了,就答应了。
就回了。就在这不想有关联却割不断关联的黄金坪,发现眼下的黄金坪与过去的黄金坪已经判若云泥。
4
昏睡了一整天后,醒过来第一眼又看到了古三爷。竟感觉从未有过的陌生。在我的印象中,古三爷的脸是那种染不成也洗不掉的古铜色,额上的褶子波浪起伏,纹理清晰匀称疏密有致,如一刀一刀精心雕刻的艺术品,蕴藏了岁月的风霜,却愈显其坚毅。但眼前这张脸,松弛消瘦而苍白,眼角一堆蜡黄的眼眵,胡乱生长的胡须结满污垢,显出难以逆转的老迈和衰败。我莫名地感慨了,就沙哑着嗓子,说别再上访了,安安心心过你的闲淡日子吧。竟然不经意间就说出了柴主任的话。看来要试图改变古三爷的执着,连苍白的理由也只此一条了。
古三爷真就不再上访了。
每天拐子跟他形影相牵地走在清晨的村巷里或傍晚的黄金濠边时,他落寞的背影告诉我,他放弃了。
柴主任每天会隔着好几块长满茅草的地块,大喊一声,三爷,遛拐子呢?声音欢快而饱满,反衬出他内心的浓重暗影。他担着心而且害着怕,唯恐早晨一觉醒来,古三爷又被发现于京城的大敞坝里了。他每天都得这样大喊一声,为自己壮胆压惊。后来听说,他晚上还要摸黑到我家房前屋后,看灯光亮着没,听古三爷的鼾声响着没,回去才睡得落枕。
古三爷的几个老伙伴也不再来听他神侃了。后来听说,几个老辈儿对古三爷坐飞机回来的事很不满,起了内讧。古三爷去上访,老辈儿们是把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凑进去了的,如今古三爷无功而返又半途而废,他们自然怨言丛生了。古三爷也不解释飞机票是从我的工资里面扣了钱的,就像一副生了锈的铧犁一般敛了锋芒窝在一角,默得深深沉沉的了。
春夏之交时节,下了一场透雨。汪汪洋洋的雨水从凤凰岭那边翻将过来,涌进了黄金坪。黄金坪一刹那就被茂密如林的雨水声淹没了。干涸的黄金濠里挤满了水,荒芜的粮田菜畦里也囤满了水,黄金坪还原了春夏应有的水乡泽国景象。性急的村人不等雨水停住,吆着牛儿扶犁拽耙就驶进了田畴。虽已过播种时节,但抢在谷雨前撒下种子,今年或许还有一个旺秋。想望着秋天满坪的金黄,村人和牛儿们都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隆隆地犁过了黄金坪。一两天时间,黄金坪变出一大片锃光瓦亮来。
檐前落水抽打着人心。风乍起,雨丝飘逸,润湿了无边的春愁。我说,咋不也耕种呢,春雨贵如油,坪里人家都在忙着田里的事呢?古三爷在檐下编织着撮箕。古三爷除了能看阴宅阳宅掐时占卦外,还会得一手巧工——编竹货。那青黄间杂的竹篾,泛出阵阵竹的青涩味,在他手中舞着。一天下来,就成了一只撮箕或两只小巧的筲箕。哗哗声在古三爷指头上跳跃,但他却默得像一块凤凰岭上的马牙石。田畴里人们还在顶笠披蓑冒雨耕作,牛在前,人在后,远望去,像一只只退行着的蜗牛。我叹了口气,说春雨贵如油,春雨咋就不直接变油呢,也免了农人一番忙活一番折腾呢?古三爷停了手中活,哗哗声歇了,但目光还滞在未完工的撮箕上,说,瞎球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