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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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踏不进的河流(5)

古三爷砍了十几根青竹,锯成几十截竹筒。每支竹筒灌入煤油,筒口塞进一卷草纸,就成一支油筒了。几十支油筒装了满满四大箩筐,礅在屋檐下,把密密匝匝的雨声都染上了煤油气色。

然后古三爷就开始翻书。一本牛皮纸封面磨成乌黑的手工线装抄本,虫蛀的痕迹依稀于蝇头小楷之间,显示出古老和粗朴。据说是古三爷老师的老师传下来的真本。古三爷几十年千山万水蹚过来,身上无时不带着这本书,跟伏羲用过的宝贝似的,深藏若虚秘不示人。却唯独坦然炫示于我,似乎曾有传钵于我的意思。我看过一回,被上面乾坤坎离震艮巽兑之类的蝌蚪吓住了,还因此坏死了许多脑细胞。这无疑是中国最古老的迷宫叙事,堂奥幽深,非天降之材是闹不明白的。揣度自己到底是个凡人,承当不下预判祸福窥测天机的事业,就完全失去了兴趣。对此古三爷很是失望了一阵。

雨一直下,古三爷的线装真本就一直翻。直翻得他眉眼间布满了藏风蓄水的玄机,雨就住了。天空放晴,日光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清亮。古三爷合上线装真本,装进青布袋子,牵出拐子,将四箩油筒架到拐子背上,斜挎了青布袋子,喊,拐子,走!拐子很响地拍打了两下耳朵,走进了日光里。

我也跟着走进日光。日头如火,轰地一下点燃了我的身体。我感觉体内的水分一瞬间就被蒸发净了,从里至外烧起来。古三爷回过头来,说,你娘不同意你去哩。

我忍住流遍全身的锐痛,说,爹呢,爹同意吗?

古三爷眼里爆出火闪一般的强光,说,你爹?

我说,是呀,娘不同意,爹你也不同意吗?

古三爷愣了,嘴角瘪得变了形,眼里的光亮泛滥成一片海,有些结巴了,说去,去吧,去吧,我说就去吧。就去了黄金洞。

古三爷和拐子忙起来。从洞口开始往里清理。机械开凿的洞道够宽大,拐子竟然有足够的空间腾挪,把凹凸于路面的乱石断木垃圾驮出洞去了。一条相对平整的路道很快出现,通向里面。

我帮不上忙,稍一动作就心慌气紧头晕目眩,只好端坐洞的深处,看古三爷和拐子进进出出,且浮想联翩。洞里黑暗、潮润而阴冷,却让我体内的渴淡薄了许多。原来原始人住的山洞,也不是想象中的艰难不堪。对于我这类害了渴病的人来说,这样的山洞就胜似琼楼玉宇。从山顶洞人到《神雕侠侣》的古墓派,都喜欢这种环境,也许渴病从古至今不绝如缕。或许金庸大侠也得过渴病,才会杜撰出古墓派的传奇。如果世界已如我在洞外感受的那般煎熬,而且难以改变,我宁愿一直住在这洞里,做一个古墓派的现代传人。虽然没有小龙女姑姑来相伴,到底强过被外面的日头曝成干尸。

清理的工作到后来就慢了。能搬动的石头少了,搬不动的石头越来越多。拐子很难打转身了,很多地方只能退着出来。

古三爷也显出了疲惫,一瘸一拐过来,坐到我身边吧嗒旱烟,两眼出神地望着油筒的橙光。油筒在洞壁上燃出咝咝声,散发出强烈的煤烟味,呛人着。各种味道搅和在一起,漫进了我的身体,就有一种辣的感觉在我血液里扩散开来。我轻微地咳了一声。古三爷起身,目光很重地落到我身上,说回吧。一天就过去了。

清理障碍的工作进行了很久。也许十天,也许是半个月。我已记不清准确的时间了。我从县城回到黄金坪后,日子变成一个单向循环的圆圈,日子一长就晕圈了。就像某些有钱人,钱多得难以数计,摆在面前钱就不是钱了,就成了恒河沙粒,迷蒙一片了。在这段时间里,锤錾撞击的叮当声在洞里间歇喷涌。古三爷每天把油筒插到洞壁上,在昏黄的光亮里挥舞锤子凿开大石头,然后一块一块搬进箩筐里,再把箩筐枷到拐子背上驮出洞去,扔到洞外的日光里。古三爷的手脚都血肉模糊了。拐子的背上磨出了两大片红,瘸腿也拐得更吃力了。平整的洞道终于延伸到了洞底。我每天陪着古三爷和拐子进洞,就呆在洞里。古三爷说,回了吧,又陪他们一起回家。进洞就是黑夜,出洞时也近了黑夜,白天成了两片肥厚的黑夜之间的一道缝儿。

洞外的碎石码成一堆庞大石堆的时候,古三爷找到水穴了。水穴位于洞道的尽头。清泉从两壁和乱石堆里淌下来,汇合一处,流过一段,就在一处岩缝里消失了。

我说,买两包水泥从这里灌进去,水穴不就封住了?

古三爷抬头恶恶地看我一眼,嘴唇翕动一下,却不语。呸了一口唾液在手心儿里,搓了两下手掌,高高举起镐头,往岩缝挖下去。当的一声,碰着了一块生铁一般。

三天时间,古三爷才凿出一个圆圆的小坑。小坑通向一个不知去向的罅穴。罅穴里有冷气冒出。泉水汇于坑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漩,然后不见了。看上去,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水穴了。

古三爷将罗盘摆在坑边,前后左右照了。又点燃四炷香,插在东南西北四根轴线上。各在四个方位上站了长长一瞬,久久默着。终于收了罗盘,提了镐头,往外走了。

古三爷不去黄金洞了,早晚把拐子放出去,就窝在家里翻书。线装真本在他伤痕累累的粗糙手掌中,被蹂躏得百啭千声。他却始终低头不语,一丝不苟着。

日头时阴时阳。异常闷热,没有一丝儿风。人像被笼在一个蒸锅里。或许因为空气潮湿,我竟没有很强的渴的感觉,却被溽热折磨得汗流不止,还有些晕眩。

西天出现大片火烧云时,拐子啃饱了草回来了。持续干旱,坪上青草都黄毛耷须慵慵懒懒。拐子出去要啃很久才能吃饱肚子,然后熟门熟路进黄金洞去饮饱了水,再回来。它在古三爷面前站了一瞬,很响地打了一个响鼻。那意思显而易见,是说我回来了。它背脊两侧的红肉开始结痂,部分地方感染化脓,成了苍蝇牛蚊派对狂欢的起降场所。牛尾上的毛也脱落光了,像一根枯藤,再也得瑟不起来,就紧紧夹在腿间。古三爷连头也不抬。拐子就觉得很无趣,看我一眼,拍了两下耳朵,朝牛棚去了,背影看上去像一堆浅灰的马牙石。

古三爷啪地合上了书,说成不成就看今晚子时了。他的话来得如此突兀,惊得我哆嗦了一下。又说,若是成功了,塞了水穴牵了水龙,明天这黄金坪就该清花亮色水灵水滴的了。他眼中有团火,咝咝地燃着,照到了我脸上。我虽满腹狐疑,在他的光照下,仍感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

无星无月的夜,黑得幽深。仍然闷热,而且无风。拐子在牛棚里哞了几声。它一定感觉到了某种玄异,以此表达它的强烈关切。古三爷端出夜饭,说娃儿多吃点儿,今晚你要出力哩。我说,我干啥?古三爷递一个玉米馍给我,说端香火。我说,端香火用得了多大力?古三爷横了我一眼,肃穆着,说屋里端香火当然不废劲,但雷公火闪乌风暴雨中端香火,吃力不?我愣怔了,感觉到了未知的神秘。古三爷狠狠地咬了一口玉米馍,含糊着说,要从黄金洞端到福报泉边,是给水龙引路的,香火断断不能熄。我就有被镇住的感觉。身系塞穴引龙的成败,兹事体大,心里哪能不虚怯?我还希望从古三爷脸上看出些关节来,古三爷却埋了头,把稀饭喝得稀稀溜溜。

我和古三爷一出门就开始下雨了。我们背了两背兜的东西,跌撞着钻进黄金洞,外面已是一片滂沱。风雨雷电的强悍威力,在洞中也能感觉到。洞里挤满了轰隆的声音,顶柱和沙杆吱吱嘎嘎响,洞壁和洞道隐隐在摇晃。我突然感到了恐惧。倾盆大雨浇灌下,这黄金洞会不会塌了?

古三爷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在我的肩上抚了一掌。我在他的一掌之抚下,竟然就得到了鼓励,心里平静了些,但腿脚还是有些软。人就是这么奇怪,有时感觉生不如死,有些甚至盼望着死,但真正面临死亡威胁时,却惊恐万状了。我这时才悟出,我跟一切动物没有区别,也贪恋生命,也害怕死亡。

沿途洞壁都有水流漶漫而下,洞道深处积水成渠了。古三爷在前面洞壁上插上油筒,脚下蹚出响亮的水声。水滴偶尔落在头上,从头皮猝然打入了一颗冰凉的钉子一般。我跟在后面,额角和脸庞有液体不断向下淌,也不知是水还是汗,揩擦不过来。越往里走,洞壁上的水流越大,脚下的积水也越深,心里越是惶惶恐恐。浑浊的水流淹没了曾经一览无余的洞道,增加了一层神秘和迷离。万事均是如此,看得清澈透明时便百无禁忌,一旦看不清楚了,哪怕再熟悉的东西,也会变得陌生而令人生畏。

古三爷停下了。他站在水中,抬起左手,拇指在四个指头上掐来掐去。他背兜里扑棱一声。我出了一身冷汗,情不自禁为他背兜里的两只鸡担心了。它们今晚肯定回不到它们的鸡笼里去了。古三爷背兜里的鸡,只有一个用途——祭神。

掐过指头后,古三爷抬头看我。我也扬目看他。我很想说话,比如来一句幽默,稀释一下空气的稠度。可我不敢。古三爷说过,香火道场,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可胡言乱语。我怕真会有神明在一旁窥视着,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惊走了水龙,那可不是小事。我们就这样四目对视,默着。

时间奇怪地慢下来。我的心悬在时间钟摆上,在两极间缓慢晃荡。竟有晕眩的感觉,呼吸也变得滞涩了一般,一息残存似的若有若无。有一种幽暗的物质从两壁石缝里爬出来,由一种蛹状体蝶变为蝇蚊类的飞虫,无声地飘游于空气里。这也许就是古三爷敬畏的神明。但我不能肯定,甚至非常怀疑,却不敢发问。在一些神圣的语义场中,任何发问都会是错。我只能沉默。就看见古三爷额头上的皱褶拧成了一团打结的麻线,山岭和沟壑呈乱流状起伏。他一定也感受到了那种弥漫成团的暗物质。他两眼光芒灼灼,身体纹丝不动,似乎正与那种神秘能量对抗着。由此看来,那种暗物质并不是让人敬畏的神明。如果是,也一定不是善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