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萍
除了那天的雪下得很大,看不出任何的异像。
寒风呼啸着,拉棉扯絮的大雪铺天盖地,似乎要把小小的唐古拉整个儿吞咽下去。我们都被吞进冰冻的肚子里,再慢慢被冻僵冻硬,变成冰尸,等到来年夏暖,再解冻复活。我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这样的日子,天空唯一的飞禽黑鸦不知躲哪去了,藏民们躲进帐篷里喝着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军营里留守的士兵和地方单位的留守人员躲在房子里看电视或者打牌。我和林子却要站在柜台里,和那些商品一起守候在沱沱河的寒流里。
公司的房舍在唐古拉算得上体面,和外贸公司的房舍并排坐落在青藏线的北边一点,仿佛雪地里两个标致姑娘,并排站在那里,守护着沱沱河的冬天。
十一点左右,我们从里面打开营业室的两扇玻璃门,再打开外面两扇厚重的实木门。外面的雪还在下着,天地一片混沌,白色的寒气从门口蜂拥而入,营业室成了一个冰窖。似乎我和林子也被冻成了窖藏的两个小商品,就是没人来买。倘若有人要,倒乐意被温暖的世界来买走。
林子戴着护耳棉军帽,蓝色的工作服套在黄色的军大衣外面,紧锁着眉头,弓腰打扫柜台外面的大厅,尘土飞扬。那姿势,从后面看就是一老头。那表情,犹如一个干活的机器。屋里本来就冷,再面对一个木头人,感觉无聊死了,就想把死水一样的日子用棍子搅一下。
“笨猪,扫起的尘土又落下来,不如不扫。”
喊他笨猪,一点不冤枉。他不但扫地笨,算账也笨。卖白糖食盐时,只能成斤卖,散卖就不会算账。顾客多时,人家见添进取出麻烦,就说“别取出来了,有多少算多少”,他依然继续他的笨法子。我那边的生意冷清时,就过去帮他算账收钱。顾客见我拿东西算账麻利,都奔向我,“给我拿一瓶酱油,给我称二斤白糖”,把他晾一边,他的表情就很难看,所以帮了他的忙却惹他烦。
林子听我喊他笨猪,大概想起自己被晾在一边的感受,气哼哼把笤帚扔过来,愤愤地说:“你聪明,你扫。”
每天的卫生都是他在打扫,看到丢过来的扫帚,才后悔没事找事。覆水难收,只好硬着头皮捡起扫帚发愣。在老家扫地,都离不开水,才不会尘土飞扬。老家水多呀,河里沟里田里,到处都是水。这里的水多金贵呀!短暂的湿季一过,水就死了。人们饮水都很困难,只能靠炉火融雪化冰,哪里还敢浪费水来扫地。
这里的人都是脸白脖子黑。每天早晨他们都是从嘴里省出一口水来倒在毛巾上擦擦脸。天长日久,白毛巾就擦成黑毛巾。我不喜欢用黑毛巾擦脸,有雪的日子,我就用雪洗脸。抓一把白雪擦在脸上,感觉雪的质地雪的灵性都留在了脸上,哈哈,不用涂脂抹粉了。
大厅也是脸,也可以用雪解决。但是大厅比一张脸大得多,需要的雪就多。
我戴上帽子从大门出去,沐雪跑进西边厨房,拿来粘着煤屑的铁锨,在门外铲了几锨面绒绒的白雪,均匀地撒在大厅里。一冬天洗脸也没撒在大厅的雪多,好在这里雪资源丰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绝。
白色的雪在扫帚粗鲁的驱赶下,变得面目全非,大厅却干净起来。我把那些黑雪铲到门外靠墙的一个角落,雪地里就多了一只黑色的眼睛。
灰扑扑的大厅变得干净清爽起来,心里美滋滋的,便独自在大厅里蹦唱起来。蹦着蹦着感觉身上有了暖意,小腹不再那么冷痛,眼里就涌出了泪。家乡的这种日子,妈妈总会冲好一碗红糖水,强迫我喝下去,再灌一个热水袋给我敷在小腹上。这远离妈妈和热水袋的地方,这几天的脾气就变得暴躁,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林子就成了出气筒。木头一样的林子居然说我发脾气的那几天身上同时会发出一种气味,他说他喜欢闻这种气味。
我的蹦唱和喜悦,丝毫没感染林子。本来就木讷,自从营业室的大门被撬开,店里失窃,他就更加沉默不语。
那天早晨,我们打开内门,发现外门洞开,货架上的烟酒散乱地掉在地上,好烟名酒不翼而飞。他那边损失惨重,我这边的货架没动。当时只是吃惊毛贼只偷吃的,不偷用的,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我们都吓得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似乎小偷还藏在那些商品里,随时会蹦出来。
王二去派出所报案后,派出所长拿着橡皮棍,挺着啤酒肚来了。疙疙瘩瘩的黑脸上布满了的严肃,与平时来柜台上喝啤酒的形象判若两人。他每天中午都来买两瓶啤酒。一瓶放进他随身携带的一个黑包里,另一瓶用牙启开瓶盖,扬起脖子,咕嘟咕嘟一瓶酒就下肚了,然后打着酒嗝和我们说笑。我打趣他说你这副德性能当所长吗?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你犯罪试试,就可以看到我的威严。
随行的还有一个拿着相机的警察。他们先从大门外开始咔嚓咔嚓地拍照,从外向里拍。拍完现场,再拿出一个笔记本登记丢失的商品。林子报出了一万多元的烟酒,我瞟一眼他的货架,知道他虚报了数目。登记完那边的柜台,他们都围到我的柜台前。所长不再是那个喝着啤酒说着笑话的顾客。黧黑的脸,威严起来,让我想起包公的形象,心里禁不住乐起来,脸上就有了笑意。那笑刺痛了所长,黑着脸说出生硬的汉语:“国家的财产被盗,你还笑得出来,真不懂事。”我忙绷住脸不敢再笑。他们要我检查货架,报出丢失的商品。我知道自己没丢失东西,直接就说:“看不出丢失了什么?”林子在我后边拽了一下我的衣服,我知道他要我虚报一些假数。没配合他,那一天他都没理我。我就纳闷,为什么要我虚报假数。
我的蹦跳没让林子笑一下,却迎来了这天风雪中的第一个上帝。
一个身穿白色羊皮藏袍的老藏民,脸色黑红,眼睛黑亮。穿一件光板羊皮藏袍,一条胳膊缩在羊皮袖子里,另一条胳膊露在羊皮外,只穿着看不清真色的衬衣袖子,挎着一个黑色大包,一身风雪出现在门口。
我停止运动,喘着粗气迎上去打招呼“啊么了”。见他们见面就喊“啊么了”,我也鹦鹉学舌,只学其音,不知其意。
他放下黑色的大提包,对我点头吐舌,伸出那条露在外面的胳膊,要和我握手,我吓得退后一步,因为看到他只有一只耳朵。左侧耳朵那里只留下一个洞,让人害怕。他没在意我的不礼貌,依然笑着,拉开提包拉链,从里面摸出几把带皮套的匕首,放在柜台上。
南方竹林烟雨里熏染出来的女子,喜欢蓝天白云,花鸟虫鱼,绝不会喜欢杀气腾腾的刀枪剑戟。看着柜台上摆放的那些家伙,心里不寒而粟。是的,那一刻我就感到了莫名的恐惧,心里发出一个强烈的声音:滚!假如我是一个勇士,一定穿上盔甲用脚狠踢他的屁股,让他带着那些家伙滚爬出去。但我是一个小女子,胸腔里憋屈的声音喊不出来。
藏民见我没反应,黑黑的脸上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说:“美女,买把匕首防身吧。”你喊奶奶,我也绝不动心。我回到自己那边的百货柜台,背对着他,用鸡毛掸子掸货架上的灰尘。
林子走出柜台,走向那个黑色的提包。他从里面摸出几把匕首来,和藏民先摸出来的并排放在一起。他依次从皮套里抽出那些沉睡的匕首,对比着挑拣着。那专注的眼神不亚于挑选要和他共度一生的媳妇,脸上露出少见的笑意,仿佛上帝突然给一段干枯的木头注入了生机,突然地鲜活起来。
林子握着匕首,神气活现地向我走来,向我炫耀。
“嗨,你看,真家伙!”
他激动地说着,并拔下我的一根头发,吹在闪着青光的锋刃上。
我不由得仔细打量这把小小的匕首。它的魔力让一个木头人有了激情。他把匕首别在腰上,腰部挺了起来,人也好像突然增高一些。
藏民卖出一把匕首,高兴得从袍子里摸出一个小酒瓶,仰起脖子呷上几口,然后在大厅跳起了粗犷的藏族舞蹈。看着他的高兴劲儿,我就有些嫉妒,忍不住指着他的空耳说:你那只耳朵呢?他一边跳一边说过去在山里放羊时大雪封山冻掉的。我想,藏族人喜欢歌舞,那是他们生活简单豁达,把悲哀的事忘得很快,一点小事就可以让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与严寒共舞。
嘹亮的藏歌,引来了保安王二和做饭的师傅王大。王大王二是弟兄俩,都是老板的亲戚,和林子也有一点亲戚关系。王大王二见到匕首,眼睛都亮起来,似乎见到增强男人功力的宝贝,每人都精心挑选了一把。
三个男人都举起匕首,就像举起三颗太阳那么狂热。我想他们不是欣赏匕首的质地和色泽,而是在想像自己的匕首如何削铁如泥,见血封喉。我斜眼冷冷地望着他们的疯狂劲。
王大媳妇听着热闹也走出了厨房,来到营业室。看到男人们手上都有了亮家伙,晃得她脑子也热起来,要给她五岁的儿子也买一把。我说,他那么小,你就不怕他拿着伤了自己。她说等他上学以后带在身上,看谁还敢欺负他。
公司里的三男两女,本来就男女不公,现在王大媳妇买一把匕首别在腰里,似乎也变成了男人,把我孤立起来。屋外的严寒从窗户缝和门缝里挤进来,围住了我。小腹不合时宜地疼痛起来,忍不住伸手捂在小腹上。
老藏民看到我的举止,裂开嘴笑起来,说:“来呀,这里有你喜欢的好东西。”
那个黑黢黢的包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即使有,也被他身上那股难闻的气味污染了。我还是不想理他。不是歧视,是怕他身上那股浓重的体味。
老藏民没有介意我的冷淡,继续在包里翻找着。当他找到一个印满藏文的绿色纸盒时,呀呀地喊叫起来。他拿着那个纸盒吹着口哨走到我面前说:藏红花!
藏红花的功效知道一些,但是只闻其名,从没见过。我接过纸盒,疑惑地打开,惊呆了。细长的花儿干成辣椒红色,安静地睡在盒子里,不仔细看,以为那是一盒辣椒丝丝。这远离繁华,花草不生的雪域,突然看到名符其实的花儿,眼里就有了湿润,激动起来。好几个月没看到真实的花草了。
他们买了匕首,我买了藏红花。我们各得其所。
林子有了匕首,没有顾客时就摸出来把玩。他看着匕首的表情,似乎里面藏了颜如玉,勾去了他的魂。有时我和他说话也爱理不理的。他一刻也离不开匕首了,吃饭带着它,上班带着它,睡觉也带着它。看他对匕首的痴迷,我心里涌起小小的妒意。因为我还没找到让自己痴迷的东西,心里空空洞洞,希望别人也和我一样空空洞洞。
我们每天站在各自的柜台里,过着和尚撞钟的日子。王二每天到柜台前转悠一会儿,有时摸出匕首自玩自乐,有时两个眼珠咕噜噜转动着落在我和林子的身上,仿佛他是一只尽职尽责的猫,而我们是他监视的老鼠。被人监视的感觉很不好受,就希望冬天快点过去。
公司虽然承包给了私人,但实质上还是属于乡政府。乡政府送来三头藏绵羊犒劳我们。
第一次见到活体羊,却目睹了它们死亡的全过程,心里悲哀透了。从那以后,不敢再吃羊肉,甚至看到别人吃羊肉也会呕吐难受。
看着活生生的羊会被他们杀死吃掉,是很残忍的事。我希望把羊卖掉,然后我们五人均分卖羊的钱,但是一人争不过四人。这个世界,从来就是少数服从多数。
那天下午,营业厅提前关门下班。他们在营业厅后面的院子里把三头羊分别捆好四蹄扔在雪地里。可怜的羊许是听到了祖先从草原深处传来的召唤,争相“咩咩”地喊叫起来。
林子和王二把一头羊架在一张小木桌上,让羊头搭在桌沿外,任凭它拼命咩咩喊叫。那叫声凄惨瘆人,渗透入沱沱河稀薄的空气,许多年后,那凄厉的喊叫声穿越时空,仍然不绝于耳。
王大媳妇拿一个白色瓷盆接在羊脖子下。王大拿出他的匕首先比试两下,寒光比地上的雪耀眼,羊眼里涌出了眼泪。我的眼瓷住了,无奈地转过脸,牙齿咬住下嘴唇,右手抓住一根左手指,狠狠掐下去,似乎要掐断那根手指。没看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惨烈,但是撕心裂肺的“咩咩”声戛然而止,顿感时间消失,宇宙静成了空洞,灵魂化成青烟。瞬间的虚无过去后,心惊肉颤地颤栗起来,禁不住抓住林子的胳膊。
“胆小鬼!”
林子看到了我的脆弱。我心虚嘴硬,争辩道:“谁胆小呀?”
为了洗刷胆小鬼的屈辱,我硬着头皮站在雪地里,看着匕首在羊身上一刀一刀地剐皮,看着深红的羊血从杀眼冒出来,顺着嘴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匕首确实锋利,王大使得得心应手,羊血滴尽,羊皮掉在地上。他们把赤裸的羊从吊架上抬下来,平放在桌子上,似乎裸睡在那里的一个人。
杀了羊,接下来就是吃羊肉。我心里莫名地伤感,似乎他们突然都变成了我的仇人,很想快快地离开这里。突然地想家,想家里的味道。我离开公司,横穿公路,走进路南的一个小饭馆。那里住着来自陕西的一家人。他们的屋里生了取暖的炉子,屋里洋溢着暖暖的家味。老板去格尔木买食材去了,老板娘坐在床沿看着在床上打闹的三个孩子,接待客人的是老板娘的妹妹,年纪和我差不多,或许小点。
白色的水饺在沸水里起舞旋转,饺子的香味开始弥散。老板娘的妹妹一边用一把长把漏勺搅动饺子,一边用鼻音很重的陕西方言说这说那。或许这特殊的环境,见到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她的嘴就变成打开的话匣子。我好奇地看着他们的床,两张并排放着,难怪姐夫很容易就摸到了小姨子的床上。在柜台上没有旁人在时,老板娘的妹妹去买东西,红肿着眼向我诉说过。
我吃过饺子,不想那么快就回去,就去帮老板娘的妹妹摇搅馅机。那铁漏斗很神奇,上面吃进去萝卜肉条和葱段,下边吐出来的就是饺子馅。铁搅把在她手里灵动自如,到我手里却不听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