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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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东西散文(1)

东西

东西,原名田代琳,1966年出生于桂西北,被评论界称为“新生代作家”。主要作品:长篇小说《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中短篇小说集《没有语言的生活》《救命》《我们的父亲》《请勿谈论庄天海》《东西作品集》(六卷)等。部分作品被翻译为法文、韩文、德文、日文、希腊文和泰文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后悔录》获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2005年度小说家”奖。广西民族大学住校作家。

德保,纯美的壮乡

从南宁出发,往西南笔直而行,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德保县。各地的县城大同小异,长方形的水泥盒子、不宽不窄的马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如果不是有人提醒“德保到了”,我还想给这地方随便取个什么名字。但是,第二天清晨,我就发现了自己的草率。

推开窗,首先看见的就是城西北的独秀峰。它高高地站在钢筋水泥房中间,像一座标志性建筑。必须把后脑勺全部贴到脊背,才能看到山顶。山壁是灰白的岩石,岩石上恰当地点缀一篷篷绿树,仿佛上帝的盆栽。半山腰上,有一古建筑,后来才知那是观音阁,始建于乾隆五十五年(公元1790年)。此阁在200年间,因人类文化观念的变化而数次遭遇折腾,仿佛今天城市的拆迁,推了建,建了推。到了1981年,有关部门在原址上建了叠翠亭和回廊。它们伸向空中的翘角和瓦檐,就像文化商标,给我以连续的遐想。原以为只有桂林才是“山在城中、城在山里”,到了德保县城方知,这八个字不仅仅是描写桂林的专利。县城的北边有后龙山、古恒山、北屏云山,东边有芳山……可怜无数山,实在数不清,它们围在县城周边,模仿羊群奔跑的姿态。

这已经算得上是一座不平庸的城了。但是,它偏偏还有一条穿城而过的鉴河。这条最终流入右江的河流,在德保县境内绵延70公里。县城,只是它经过的地方。正是它的经过,使德保这座城一下就有了灵气。早餐之前,我沿河走了一段,发现水是透明的,可以饮,可以泳,定神一看,水里还有鱼。在许多城市都把途经河流当成垃圾传送带的今天,能在建筑群中看到如此清澈的水,我的心不禁为之“呯呯”,并以此判断这里还是一片净土。

接下来的旅游,终于证明了我的判断。不管是在燕峒乡看矮马,或是在巴头乡看红叶,或是在小西湖看水……空气是清新的,树叶一尘不染,河水超级透明。在我经过稻田和水渠的时候,皮鞋难免夹带泥土,甚至偶尔也会被牛屎追踪,但这不会给我“脏”的信息,反而强化了“净”的概念。只能说明,我的旅游观念升级了。曾经,我把旅游理解为看名胜,结果发现凡名胜之地,必人头攒聚、摩肩接踵,最终不得不把看景变成看人。后来,我转信王安石。他在《游褒禅山记》中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这绝对是旅游的真理,特别是在人口众多的中国,只有险远之地,游人少去的地方,才会有美景完整地保留,才会有洁净的空气让我放心呼吸,才会有安静的空间让我闭目享受。而德保恰恰可以满足以上各项要求。这里的风景点没有别扭的建筑,全部都是纯自然,包括歪斜的小路、粗糙的木栅栏;这里没有瞎编的民间故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树是树。你只管往前走,没有太明确的目标,不必担心太著名的景点被遗漏,伸手可以拔草,俯身可捡红叶,高兴时还可以就地打滚。亲近自然是人类的天性,难怪加拿大一少年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要向他们的立法机构申请在草地上打滚。为他,加拿大竟然取消了这一禁约。

德保县境内聚居着壮、汉、瑶等九个少数民族,其中壮族人口占97.8%。在这里,其它民族只是小小的装饰。壮族村寨的建筑大都是干栏,分三层,下面关牲口,中间住人,楼上堆放粮食。堂屋里摆着织布机,那些以蓝、黑、灰为主色调的服饰,都是壮家女人们织出来的。虽然我在各种晚会的舞台上,看见过壮族艳丽的服装,但到了德保一比对,才发现舞台上的那些服装都是加工过的,颜色和式样既鲜艳又夸张,相当于蔬菜放了化肥,猪肉加了激素,已经不是原汁原味。那种纯棉的手感,那种与皮肤的亲密妥帖,只能从德保壮家的织布机上织出来。由于这里是清一色的民族,各种风俗保存得较为完好。开耕、播种都有仪式,婚嫁迎娶非常讲究。有时不经意地一瞥,你会看见人们在田间地头祭青苗。屏气凝神之际,你会听到山歌像雨一样远远地飘来。壮族青年谈恋爱,依然以对歌为主。人群只要聚在一起,立即就能形成歌圩。这里还保留着“答歌为婚”的风俗,青年人如果不会唱几嗓子,那就有沦为“剩男剩女”的危险。

壮民族一直具有包容性。某些地方的壮族已经汉化,他们说卷舌音,穿西装打领带,本民族的信息在他们身上渐渐弱化。但德保的壮族却一直完整地保留着本民族的特性,包括饮食习惯。他们是壮民族的活标本。因为他们纯正,这里的风景才纯正。从古至今,天空还是那么湛蓝,地上还是那么茂盛,就连空气也是原生态的。

德保县的南面与越南毗邻,是地地道道的边疆。

济南旧颜

人的年龄越大,就越喜欢老的物件。仅仅是因为怀旧吗?我想还有原因,那就是老的物件可以衬托人的年轻,包括古老的城市。

济南这座城到底有多老?只要看看路边的指示牌你就知道。什么舜耕路、舜井,什么历山门、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李清照故居……一个个名字像锥子似的,夹杂在济南惨案纪念堂、解放路、民生大街等等指示牌中间,冷不丁地吓人一跳。

所以,不管现在的济南如何崭新,我都假装不看,脑海里只有一个想象的格式化的济南,它“户户泉水、家家垂柳”……于是,便穿街过巷去找。在友人的陪同下,先到了上新街。本街在民国初年形成,青砖铺路,墙壁斑驳,一些门楼和大院还在。当年这里名流政要云集,学者、高官、洋务代办、民族企业家,像老舍、方荣翔、黑伯龙等人的故居均位于此,曾是老济南的文化政治中心。

老舍故居是个精致的小小院落,有展示厅、厨房、卧室和书房,院里有口老井。上世纪30年代,老舍先生执教于齐鲁大学,在此居住四年,写下了有关济南的大量散文。济南的山水,济南的城市,济南的春夏秋冬都被他毫不保留地赞美,甚至赤祼祼地向读者发出邀请:“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个济南。设若你幻想不出——许多人是不会幻想的——请到济南来看看吧。”(引自老舍的《一些印象》)。我对济南的大部分想象,均来自他的描写。因此,要看济南,就先到这里报个到。毫无怀疑,他的文字是诚实的。但毕竟80年过去了,他描写的那个诗意的济南,只能碎片化地存在。

上新街51号,还保留着一个大大的老院子,这是“世界红万字济南母院”,又叫“济南道院”。始建于1934年,竣工于1942年,是济南近代建筑中规模最大的仿古建筑群,前后共有四进院落,沿中轴线依次为照壁、正门、前厅、正殿、辰光阁等主要建筑,两侧东西厢房以廊连接。院子里有大树,有亭子,有石碑记载建院经过。日伪期间,有善男信女问老祖什么时候抗战胜利?老祖说等道院全部落成,日本人就会撤离。为兑现这句诺言,道院后的“辰光阁”落成后,一直没有粉刷,直到现在。红万字会的宗旨以道教为主,信奉自己所创造、能超越各宗教的“老祖”,主张儒、道、佛、伊斯兰、天主教五教合一。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创新,貌似“结集出版”,其实需要胆量和飞扬的想象力。而这样的想象就发生在济南的上新街,它再一次证明此地专门出产奇思妙想。

还有点小资。不信你到“小广寒”去看。位于济南市经三纬二的“小广寒”,是德国人于1904年兴建的电影院,它比北京、上海的电影院都建得早。现在这里已改成餐厅,木地板是当年的,跺跺脚就像踩着自己的高祖。每间屋角都摆着一些跟电影有关的器具,比如各式各样的放影机。二楼大厅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观影,都是老电影,可以点播《列宁在1918》之类。一楼的边廊和天井摆着西式桌椅,最适宜恋人聚谈。“一杯红酒配电影”,唱的就是这里吧。

正是“小广寒”兴建的这一年,即清光绪三十年四月一日,济南奉准自开商埠,允许洋人和中国人并处。这一次“开放”,中外商人纷纷在此设立商行,经营各种土洋货贸易。商埠区外国人修建了不少洋房,虽然历经战乱,但仍可在高楼大厦间偶然瞥见白墙红瓦。一些济南老字号也已修复使用,像“宏济堂”早就恢复了号脉抓药,甚至成了旅游景点。

最后,去了曲水亭街。这里泉声不息,杨柳垂岸,一排排老房子保存得较为完整。有人在泉池游泳,有人在泉井里取水,几只白鹅逆流而上。顺水望去,大明湖近在眼前,岸边柳枝成片。水是城市的血脉,树是城市的头发。原来,济南血脉通畅,头发茂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