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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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赵志明短篇小说辑(3)

7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说一个人老了,孩子们不肖,活得生不如死。有个读书人给他出了个主意。有一天,老人敲锣打鼓说自己有一件祖传宝物,担心自己一死,宝物也要随着埋到黄土里。孩子们就争着对老头好,又是讲好话,又是给老人好东西吃,就怕殷勤不够,被其他人比下去,那时候得不到宝物,不就是白辛苦一场了。因为宝物,老人活得才有个人样。到死的时候,老人把所谓的宝物给挤在他面前的孩子们看,不过是一块砖而已。孩子们的失望和诅咒是显而易见的,但老头就满足了吗?孩子们有目的的好和虚假的好不是更让人心寒吗?如果要挟宝物之利才能得孩子们好的相待,那所有的宝物都毁掉也不足为惜。

这个故事还可以这样说,就是每个孩子打生下来的时候,就对自己的父母说,我有一个宝物,你们要对我好一点,这样等你年纪大了、老了,自己养不活自己的时候,我才会把它送给你们。其实就算是没有宝物的报答,父母也会对自己的孩子好的,宝物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安慰而已。但孩子多是邪恶的,他们所谓的宝物,很有可能只是一块破砖头而已。

8

女人乙看到那么多人进来,跪倒,哭泣,但对躺在喜帐后面的女人甲看都不看一眼,或者即使看也就是匆匆扫一眼,不敢多做停留,也就是说,生前女人甲的音容相貌已飘忽,就是眼前的沉静遗容,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刻进心里。在这群人中,女人乙看到那么多的陌生人。她等他们问她话,但他们就是不问。有时候撞在一起,好像想要问什么,但一转身就又过去了,她只好看着他们团团乱转。

孩子们喊她奶奶,年轻人喊她阿姨,年纪再大一点的喊她姐姐。女人乙被喊得晕头转向,恍惚觉得如果自己死了,恰巧又是死在自己的家中,必定也有很多人来哭喊自己,有的喊自己奶奶,有的喊阿姨,有的喊姐姐。可惜那时候自己是不可能听见了。

女人乙坐在女人甲的尸体旁边。因为在这个家中,只有这个躺着不说话的人她还算熟悉。

有时候,她隐约觉得女人甲还在呼吸,唯一不同的是,她呼出和吸进的都是寒意。在这一刻,她想把屋子里的寒意都吸进自己的身体,在那一刻,她又好像要把自己身体里的寒意都释放出来。随着这一呼一吸,房子好像也在变大和缩小。还有那收音机的兹拉兹拉声,有时候强一点,有时候弱一点。

就快没电啦。女人乙想,同时看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的人的脸,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听到了收音机的兹拉兹拉声,那样的话,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爬到床底下,把收音机摸出来。

关了它,关了它。好像女人甲在催促。不要理它,让它开着,反正它迟早会没电的,到时候它就是想兹拉,也兹拉不起来啦。还是女人甲的声音。快点给它换副电池吧,告诉他们要记得给它换电池,否则我在地下也睡不着觉啊。女人甲哀求着。

女人乙脑子里净是这些隐藏的声音,是那个世界微弱的声音,尽管被这个世界的喧嚣覆盖着,却更为清晰。

9

女人乙想:我要出去,到雪地里站一会儿,我不能再听到她跟我说话了。也许她是太寂寞了,这些人对她来说也已经很陌生了,所以她也很慌,要跟我不停地说话。也许我最好让她静下来,不能让她停留在恍惚中。没有我在旁边,她也许会更容易入睡和睡得更熟。

女人乙走到门外。她看到那么多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雪,白的变成了黑的,蓬松的变成了粘稠的。雪本来覆盖在泥上,现在雪变成了水,水把泥土表面稀释了,水、泥还有雪混杂在一起。大片大片的雪已经面目全非,变成了一片泥淖。人为了能穿过,又在上面铺了散乱开来的稻草,还有垫砖。一些纸片也陷在里面,上面还落了一层大炮仗的碎屑。声音从这个挤满了为死者送行的人的屋子里掉出来,也混进了地上的泥泞不堪中。

草堆上的雪要好一点,但在人手够得着的地方,孩子们撸雪的痕迹像蚯蚓般弯曲,甚至对面屋顶上的雪看上去也不那么白了,好像也落了太多的烟雾和声音。

在前面一点,能见到多一点的雪,但路上的雪也被踩踏得一团糟。路坡下面,有狗的足印,有它们拉的粪便,半陷在雪里面,像是被冻住了。

出了村,雪就很美。一大方面积的雪非常安静,几枝芦苇或者高高的几蓬草像是插在雪上,身体斜斜的,顶着一小抹积雪,被风轻摇着。

这样走啊走,很容易就走远了。八音声和哭丧声现在还能听到,除了风声,天底下就剩下这两种声音:八音和哭丧。女人乙想走到它们的边缘,然后转身,再背身,轮番体会有声和无声的世界。那时候说不定她就会一直走下去,走得越来越远。

但是女人甲可不想女人乙就这样消失。她对女人乙说,你不要走远了,现在可以往回走了。女人乙就往回走。女人乙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女人甲睡得已经很熟了,已经不会再醒过来。

第三天,女人甲被拉去火化。当天下午,骨灰也被葬到土里。一群人排成一条蜿蜒的队伍,行走在雪地上,留下足印、声音、纸钱还有大炮仗的碎屑,这些东西也许要等到来年春天才会消失。

孩子们要走着去坟场,举着幡。一些更小的孩子被大人抱在手里,他们的眼睛被雪刺得非常兴奋,老是想挣脱下来,好在雪上走。

回来的时候,大人走在一起,孩子们在前面跑,那些更小的孩子在大人的臂弯里睡着了,不再理会天空下的野地里雪的诱惑。

送葬回来,很多近一点的亲友就回去了,路远的要再住一夜。

终于,远路的也回去了。

10

现在只剩下孩子们,屋子里安静了不少。

他们注意到了女人乙,不知道是哪搭里的亲戚,疑惑地看着女人乙。

女人乙说,我其实不是你们的什么亲戚,也不沾一点亲带一点故,事实上,我——

这时候,收音机兹拉兹拉的声音突然跳了出来。

孩子们问,听听,那是什么声音?

女人乙说,你们总算听到啦。

女人乙钻到床底下,很快把收音机拿了出来。

女人乙把收音机举得高高的,几个孩子则围拢了过来。

女人乙说,啊,它还在响,电还有。

孩子们说,别动别动。收音机怎么会突然响呢?难道是妈妈回来了,妈妈要说话?

女人乙本来想说这个收音机是一直没有被关掉的,但看到孩子们这样,就不便说了。

孩子们把收音机小心地放在桌上,把脑袋凑上前去听。兹拉兹拉兹拉兹拉,孩子们听得很认真,女人乙有点疑惑起来。她不能肯定孩子们什么也没有听到,毕竟女人甲经常听节目听到睡着,忘了关,而半夜惊醒,听到的就是这兹拉兹拉声啊。后来,收音机的兹拉声突然中断,孩子们又等了好一会,但还是没有声音,孩子们还是等着。

女人乙说,收音机没电了,这下真的没电了。

孩子们回过神来,好像才看见女人乙一样,问,你是谁?

女人乙说,我是一个要饭的。

孩子们的眼神分明在问,一个要饭的怎么会在这里?

于是女人乙把她怎么敲门,女人甲怎么留她吃饭和住宿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女人乙说,我等你们问这个已经等了好几天啦,我好歹要把这个告诉你们了才能走。

走?孩子们问,你还要去讨饭吗?

女人乙说,我本来就是个讨饭婆,讨饭才是我的老本行,我不讨饭难道有大好佬等着我去做啊?

孩子们商量了一会,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倒可以住在这里。你看,这里房子也还好,本来是妈妈住的,现在妈妈不在了,我们也不会回来住,空着还是空着,还有自留地也还有好几分地,你可以种些菜蔬吃。

女人乙说,这怎么行?这不好的,我不能白息你们的房子、白占你们的地啊。

孩子们说,还有,我们以前是每人每个月给妈妈50块钱,现在妈妈不在了,这钱就给你,这样你的生活费也不成问题了。

女人乙说,不成不成,现在更是一千一万个不成了。阿弥陀佛,我知道你们都是大好人……

孩子们说,你就别推脱了,我们就当你是我们自己的妈妈了,也会时不时来看看你。你就在这里住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孩子们说决定就决定了。也许在孩子们的心里,一个安身之所,几分自留地的菜蔬供给,每人每月50块的现钱,有时间就回来一趟的看望,就是莫大的恩惠了。

他们给女人乙留下了一些钱财,也就各自回自己的家了。我们需要一个母亲。他们在悲伤的时候这样想。也许仅仅是需要一个母亲,谁知道呢……

现在女人乙将住在这个大而空荡的屋子里,晚上双手抱着收音机听节目,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只有收音机的兹拉兹拉声,后来惊醒了,挣扎着动弹两下,把收音机关掉。这个时候外面是眨着鬼眼的夜空。她会想到女人甲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着,终于死掉的。她不过把女人甲的生活再重复一次而已。

11

其实,这只是女人甲的一个梦。

这个梦也许是从一场大雪开始,也许是从大雪覆盖村庄后那记扣门声开始,也许是从收音机里的故事开始,当然啦,更有可能是从女人甲入睡后开始。她闭上眼睛,突然灵魂就逸出了身体,站到女人乙的立场看自己的睡眠,看自己的突然死去,看自己的丧宴,看女人乙像自己那样的生活。

当女人乙把早饭做好(也可能没有做早饭,只是女人乙要离开了),把女人甲喊醒的时候,女人甲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了好长时间。之前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死去。她在回想梦里面发生的事情,惊诧于它怎么就跟真的一样。

梦见自己死去是真的就要死去呢,还是相反?这让女人甲想到一个问题,自己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活而活呢(不自知地活着),还是为了照顾子女的颜面而不得不活,又或者还是什么呢?这是个不容易想清楚的问题,女人乙都已经走出门,走出村庄,走出视线,走出世界了,女人甲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还好,这个时候雪还是好好的,不像梦里那样被糟蹋、很肮脏。那样的雪真是难看,我敢说,没有哪片雪从天空落下来的时候,会想到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

况且,女人甲大可以抛开梦境,进行新的想象:假设那个走远的、拄了根讨饭棍子的人是自己,而讨饭的女人乙则被留在了这个屋子里。

一家人的晚上

赵志明

天寒地冻,白菜在地头长着。

雪扼了一整天,随时都可能下,又一直没下。

老德上午出门,到天快黑透,人影子也没见着一个。德婶不等他,招呼孩子们吃夜饭。

外面黑定定的,风声呼啸。煤油灯将桌前一家人的身影团团晾挂到墙上。

这时候有人敲门,不是老德,是隔壁邻舍的寡妇永伢他娘。因为天冷,她这么早睡不着,过来谈谈心。德婶于是陪着她讲谈。大人讲话孩子们一般不插嘴,只听着。煤油灯的火焰跳啊跳的,感应着外面的风势。

一个人可怜啊,大冬天连个暖脚头的人都没有。永伢娘说,这种日子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不要这样想。德婶安慰着。

人都劝我不要这样想,不这样想又怎样想呢?天气一冷,我就睡不着,想到老头子要是在就好了。总要哭个把钟头,管不住自己。前两天我还到他坟上哭了一夜。

德婶也唏嘘不已。

一只狗在外面长嚎。一般狗不长嚎,长嚎在乡下被看成是不祥,说是狗这种动物,能提前知道主人家的不幸,深夜里狗长嚎,就是狗在为主人哭丧,第二天必有坏事情发生。

讨债狗子叫得凶呢,不知道哪家要死人了。寡妇说,讨债狗子,不要鬼叫鬼叫喽,叫得人汗毛孔竖竖的。

但那只狗叫了很长时间,有一会儿,屋里的人都听着狗叫。油灯明明灭灭,人脸在火焰的闪烁中阴晴不定。德婶还把门打开了探出头去。声音显示狗在村口叫着,说不定就在村口的那座桥上对着天空叫。有人看到过狗长嚎时的样子。那时狗必登高处,四脚踩地,身体绷得像一张长条凳,狗头仰得高高的,你要走近了,能看到狗眼涌出来的眼泪。

因为狗叫,寡妇心惊肉跳。村上又要死一个人了,她觉得受不了。

养什么讨厌狗子,叫得人心慌慌的,养狗子就为了听它叫丧,还不如不养。她说。于是她起来回家。

寡妇一出门,孩子们就唧唧喳喳说开了。他们说的就是寡妇哭坟这件事。因为和儿子永伢争了点口角,她半夜三更就跑去哭坟,咿咿呀呀的,几个走夜路的人都被吓得魂出壳,以为撞鬼了。寡妇哭着哭着,自己竟然趴在坟头睡着了。回来后还到处跟人说,自己在坟前哭了一夜,又说,好几个走夜路的人都被吓死了,等等。好多人听了用话霉她,说她这哪是在哭啊,不就是在装神弄鬼吓唬人吗。跟小伙有什么事,也不要动不动就跑去哭坟,老头子哪里真能帮到什么忙啊。她听了就装出一副凶相,说就要哭,把死人从地底哭上来最好,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你说这又是何苦呢?所以,小德,大妞和二妞都不喜欢她。

德婶赶紧制止住,说,人还没走远呢,你们就这样说,小心她听到了。

德婶把门打大开一点,走出去,看见墙壁下窝着一个人影。原来寡妇居然在听壁根。看到有人出来,寡妇才抬起身体,说,暗星夜一点也看不见。德婶说,是啊,我特意来把门打开,也好给你照照路。寡妇说,不用了,定下心还是能看得见的。又说,地都上冻了,恐怕要下雪。说罢,慌里慌张地走了。德婶不理她,转身回屋把门关上了。

真是的,这样一个人。德婶抱怨说,居然又在听壁根,老是怀疑人家说她坏话,老是担心着,这又是何苦呢?

二妞说,早知道这样,我就用一盆冷水浇过去,看她怎么说。

大妞说,你这不是要她的命啊,这么冷的天。

小德说,她来干什么!

老德还没有回来。

德婶说,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