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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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散文中国(2)

【四】

甘丹的结构如同一座隐秘的村庄,壮观的群楼在云雾中重楼叠阁,阳光下掩隐的部分最为雄伟,五十多组单元建筑,僧房密布,其规模已远远超过三个布达拉宫,它城市般的功能,本身就是一个体系复杂的社会。只是在这初来乍到、人烟稀少的藏边之地,忽然抬头,很容易复苏我熄灭已久的诗兴,认为那是天上的海市蜃楼。

许多房屋的分布,通过上上下下的木梯,进入像迷宫一样狭窄的小巷。然后,再攀升那些摇摇晃晃的木梯,来到半山坡上的康村三楼,就是次成坚赞的僧舍。几年前,曾一个人去山南游历,在桑耶寺徘徊,不肯入内,止步于那些点缀着许多窗户飘带的建筑白色外墙下,生怕产生对五位男神与十二位女神的存想。据说当八世纪以前,西藏曾有被五位男神十二位女神侵占的一个时期,后来静命大师只好请来密宗大师莲花祖师来应付他们。桑耶,有一种翻译,就是存想的意思。除此之外,藏地寺院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藏匿神话故事之多,它们汇聚起来,远胜于一部《西游记》或《封神榜》,只是很多故事未能得到更好的传承,人们多以格萨尔王印象深。

因为索朗多杰与次成坚赞的亲戚关系,午后,我们得以进入甘丹僧舍的内部世界。次成坚赞的床上、卡垫上及窗前、墙洞里,到处摆放着被太阳晒黄的经书。轻风拂过,窗前的飘带招来了鸟群,它们三五只成为一组,把一本厚厚的经书自由翻阅与闭合。

在甘丹,研究经典的除了拥有追求的僧人,还有通灵的鸟儿。这不是传说,之于文学创造者,也许,不难从眼前的境象中抽绎出许多意义来。而于次成坚赞,鸟儿或许是他最熟悉的朋友,只是我不知道,在鸟儿眼里,他是什么?是神?还是佛?是主?还是客?他们之间会面无需打招呼,鸟儿来听他念经,他念的经,不只为鸟儿;在甘丹的午后,风和阳光替人与鸟传情……

我站起身,从窗口望出去,几千米高的斜坡,不见城市,也不见炊烟,只见荒野上的枯木,新生的树枝、香草与野花,鸟儿自由弹跳。风,偶尔把黄叶带走的声音,与成都每天听到的汽笛声,形成坚实的对比。它帮我找回了钝失的灵敏与自性。

次成坚赞给我们奉上小碗酥油茶。看着我们津津有味的样子,次成坚赞转身,下楼。索朗多杰一口一碗酥油茶,在窗前的阳光里,闭上眼,享受天浴。他脱掉外衣,懒洋洋地喊——次成,次成,你去哪里了?我要吃糌粑。

次成坚赞拿着小盆,掀开布帘,先将一勺白糖放入盆中,又将口袋里的青稞面捧上几把,加入茶水,一捏成粑。

很快,我也进入天浴般的美妙状态。闭上眼,听鸟儿翻动经卷,想次成坚赞。在藏族朋友的名字里,藏有很多妙趣典故。若是太过粗枝大叶,很可能轻易错过,往往比云朵诗性的东西,就在一个藏人的名字里。我请索朗多杰为我翻译次成坚赞的名字。他想了想,又和次成坚赞一番切磋,然后慢条斯理地告诉我,次成名字是寺院里德高望重的喇嘛给赐予的。次成,意思为只干好事不做坏事之意,坚赞,则是喜庆。拉萨三大寺的高僧名字中,不难发现有“坚赞”二字者之多,字面上分析,除了喜庆,应该还有索朗多杰没有翻译完全的意思——百度上有显示,坚赞是宗教旌旗的一种图案,代表胜利。次成今生与寺院之缘,情比海深。

僧人次成之前的身份,则是牧人。墨竹工卡农牧区,距离甘丹不到五十公里。那里不仅有松赞干布荒凉了岁月的故园,次成的父母、兄弟姐妹,至今生活在那片藏王诞生之地。理论上讲,吐蕃延续至今的寺院对所有的凡夫俗子都敞开大门,入寺的僧人没有年龄与学历限制,更没有贵权或庶人之分。次成从小生性好静,尤喜阅读佛经故事,进入甘丹之后,更是勤于念经,深得智贤上师们喜爱。

清晨日出时候,甘丹的鸣鼓声响,他就披一件深红氆氇的大氅,头戴鸡冠花形的高帽,携带自己的木碗与糌粑去上早殿,按照个人入寺的资历,找到规定的坐处,盘腿与僧,相背而坐。除了两排之间的走道,殿堂内无处不飞红,全殿每个角落都密密层层地占满了红。他们由翁则(领经师)率领诵经,在休息的间断中,每人木碗捧在手里,等值日端着大铜壶进来,依次在个人的木碗里倒满一碗茶,这就是次成的早餐。

刚入寺,次成也端过铜壶,倒过茶,充任过厨房值日的差使,有时还下拉萨替寺院完成采购。索朗告诉我,次成每年有八千元的津贴,加之逢年过节,替乡里居民作诵经祈祷、求福禳灾的法事,可再得些收入,但他多用于弟妹上学及家庭农忙开支。在未来的世界里,次成准备通过考试,从普通的喇嘛晋升寺里的格尊。

我期待着抽绎他在甘丹生活的另一层意义。

【五】

离开甘丹,已是午后两点半。山口,看不见旅者,多见朝佛的藏民。详聊中,方知他们来自香格里拉和康定。阳光刺目,车辆的缝隙之间,突然钻出一群上山的喇嘛。面对摄影师的镜头,他们朝着山上的甘丹,一路飞奔,红色在大风中成了飘摇的旗。几步后,有的猛然甩头,朝我们灿烂一笑,雪白的牙,恰似夜晚含在天边的一粒雪花。

阳光漫过石头,射过植物,强有力地跃过高高的甘丹,照在弯弯拐拐的下山路上。忽然,索朗将手伸向次成的背,一只形状如瓢、壳上背着多种花点点的小家伙正在他深红的袍子上漫游。

“噢,那是什么?”我指着它,好奇地问。

索朗将它从次成身上轻轻吹到地面,只听见他说了三个字——“喇嘛虫。”他的声音很小,生怕那只虫子听见。次成低着头,盯着虫子,漫不经心地爬过那片松软的沙地。我朝他挥手,他仍守在原地,大红的衣襟被风声卷得漫无边际。直到车子启动,他跑上来,伸进手与索朗握别。他们的藏语伴着笑声。我问索朗与次成在说啥?索朗说,次成感觉我们俩长得太像。我笑了,久久看着索朗。其实,我心里明白,我的笑声里惦记着一只熟悉的虫子——在不同的地方遇到不同的人,一只虫子就有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虫子之名可决定虫子之命?在故乡的庄稼地或城市花园,这只名叫乌丹或瓢的虫儿,很可能早已死于毒药或花匠之手。

抬头再看次成,甘丹已被云搬走。

许多年来,不少表现藏地的艺术作品,无论绘画、音乐,还是文学,都喜欢戴“天上的”帽子,这种过于夸张又泛滥的天上之名,找不出地理与时空存在的细节,其主观与断想常让身居其境人,难以置信与苟同,去过甘丹之后,恍然发现,一切“天上的”都是枉然与空想,在旺波日山脚下的河流边,仰望甘丹的海拔,真正能配上“天上”二字的,窃以为只适合佛祖授记的甘丹。

高高在上的甘丹,万物有灵且相伴。

索朗邀我下次来甘丹,最好睡在次成的窗台上,同那些鸟儿一样,把经书翻开,阳光照耀,多美妙。我想,缘分必有再来之时,但我没有明确回应索朗的邀请。因为,那是缘分的事情。人在红尘,沉默的大多数,每天面对的是无法沉默的生存与无法沉默的生活。鸟儿翻开经书,自然美妙。可我不是一个有事无事都往寺院里跑的人。一路上,想了又想,一颗从天堂落入凡尘的心,要历经怎样的蜕变,才能听懂一个僧人念的“涅槃是乐”?

我能念什么?魔鬼与天使,就在一念之间。甘丹念城市,万水千山;我念灭灯火,万物梦生。

索朗给我的甘丹香草,被一个金色的袋子存封,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那是宗喀巴大师为清除众生痛苦,削下自己头发,播撒旺波日山,随风而生的特殊物种。在时间里,闻与不闻,它的香味,都沉淀在那里,足以让我克制像许多人一样,在今天重复奢望最好的明天。它在我的梦田里夜夜生长——今天就是最好的一天。

最好的今天,一座寺院何以立于一个人的生存与精神世界?让他活得宁静却不孤独,言少却不失乐观的持续;一座城池难道不可以扎根我的现实与梦幻边缘?让我不受任何风吹草动,一切来之与失之,接纳得心安理得。

这值得我一生去探究。

蛰伏与游走(选二)

房子

[作者简介]房子,山东省作协会员,枣庄市作协秘书长。在国内外文学期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15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境遇》《被时间偷窥的秘地》。

[在无形巨翅上]

他在这个破落的小区内溜达着,灰旧楼层矗立在狭窄的空间两边。太阳挂在前端一棵树的头顶。那棵树,曾结满过像洋槐树枝头的花,星星点点的白色。它肯定不是一棵熟悉的槐树。但每次他都必然想起它……

这个老旧小区,毗邻着的一群新建楼群。新的地方,没有时光积累下来的东西,自然没有这个破落的地方给人那么多的时空之感。他觉得记录这个小区的每一处物象,都是时光在这里折叠的影像。

这个没有任何封闭的小区,楼房两头生长着树皮粗劣的老树。这些日子,总有风,在一些时段猛烈地刮过来。破损的地面有雨水浸透的痕迹,更有一些打扫不尽的残枝败叶。下午时分,又一阵暴风吹过,巷道的地面上落满了新的枝叶。

合上一本书,站在高高楼层的某个窗台前,看那深长的巷道。他脑子里出现了那句话:“……但是这个可怜的人实在太衰老了,雷雨把他打落在地上了。”这是马尔克斯短篇小说《巨翅老人》里一个女人的话。书中说,雨下了三天之后,一个有着巨大翅膀的老人,降落到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他想,那真不可思议,但情景确又如此逼真。

阳光照耀下的对面的楼,突兀而沉重。楼墙发黄的色彩,也让人觉得它是一个陈旧而脱落着的梦。他看着一群老女人和孩子,围在下面的一个院落里,中间一辆童车里,有一个大约不会走路的婴孩。人们围着他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这可真是,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书中围着巨翅老人的一群人。

自然,那根本是不同的。他只是觉得,书里和现实的,都显得那么偏远,和这个喧嚣的时代隔着一层透明的纸一样。他想,那个从天空掉落大地上的老人,也许是一个人间失传的梦,或者他是从地球上走失的人。他在自己不能料定的命运风向里,突然回到了地面上。只是,没有人认识他,他在人们眼里不过是一个怪物罢了。

没有人爱护这个太老的人。那些围观他的人在戏耍他,那家主人看到这么多围观的人也打起了收取门票的主意。他记得读着那些文字,觉得那是多么荒唐的世界呢。不过,他也看到,一位通晓生死的女人说出他是一位天使,并认定他为孩子来的。但是,那又能怎样呢。那个认定他为天使的女人,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他猜想这大约是马尔克斯做的梦。这个可怜的老人,在那样的暴风雨里,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落到了地上。它本有着巨大的翅膀,可是他没办法飞了,他太老了。还好的是,最后他终于飞走了,离开了是非之地。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火车响声隐约传来。你看到铁轨旁的树木,它们在夏天里完好地生长着,一排站开在长长铁轨旁,笔直的树干和墨绿色的叶片,是多么信赖它们的地点,它们在微风里闪闪发亮。

那火车是有隐形翅膀的,它携带着夜晚的风在空间里飞翔。它的声响越来越远。这预示了它飞向的远方。有一天夜里,他在半夜醒来,就听到了火车从夜间奔跑而过的声响。那巨大的声响,带动这个世界,伸长,并消失到深夜里。他忽然明白,自己是被那火车声唤醒的。他喜欢那连绵不绝的响声,它像能飞起来的翅膀,让他离开这里,飞到自己的梦境里,去看看那个他没有到过的世界。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下午,在这么一个炎热的夏天里,黑色的火车皮从这条小路的一边那么有节奏地奔跑着,它带着长长的一溜风过来,他就在那风里,一直看着它那么奔跑着。那几个迎面过来的人,一直低着头,他们对火车的声响充耳不闻。他想,他们为什么对这个跑过去的火车没有任何反应呢?他们为什么不看一眼这个巨大的发出有节奏声响的火车呢?

几只蜻蜓在火车靠近的地方飞动,它们被火车带来的风扇动着。那一会,它们顺着火车的方向朝前飞了一段距离,但是,它们飞不过火车的速度,就离开了。在一棵树下,蜻蜓们绕着一棵树继续飞翔嬉戏。那条路上,几个人的影子走过来,蜻蜓在那场纷乱中飞走了,去了前面的地方。

天色将晚,那条路上少有人走路了。火车的响声也消失了很久,西边的太阳要落下来了,空间里,有一些微红色。有点暗下来的空间里,蜻蜓又突然聚集到这里来了。“哦,要下雨了吧。”他这么说了一声,天色就真的灰暗下来了。一个人的影子越走越近,他看到那个女人穿了不合身的衣服,风吹起了她宽大的衣服,鼓荡着,像一条鱼腹部的气泡。她额头上的长发也被吹起来了。走近了,她木然表情的脸上,一双眼睛里,忽然出现了单纯而晶亮的光芒。哦,他想,这个人们眼里疯傻了的女人,她内心一定是充满美丽知觉和幻想的。你看到她伸出双手,追逐着那些上下翻飞的蜻蜓……

他在这个黄昏,走在回去的路上。走到另一头,他再转身时,那个女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在他的感觉里,那几乎是一瞬间,一切都空了下来。无论是那户院落里的老人和孩子,或者书中的巨翅老人,在黑暗的空间里,变成了他想象中的一个虚拟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