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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993年,雪堡的蔷薇开了花

第一次离开雪堡的时候,是一九九二年五月的最后几天。雪堡外面的草坡上开满了黄色和紫色的小花,城堡院子当中的樱桃树上满树的花都在从意大利过来的熏风里从怒放到凋谢,青色的小果子带着长大的胀痛表情,从发亮的枝条里长出来。在春天的深夜里,老猫整夜不能安睡,在树下踱着步,天鹅夫妇发出叫声,而野鸭子们成队成队地向月亮飞去。我总是在深夜醒来,看月亮把楼下的菩薇的枝条长长地画在卵石的地上,那上面长满了青青的花苞。望着它们,我想的是,我将永远看不到它们开花的样子了。

雪堡的厨房墙上贴着一张德国地图,我常常过了中午才去吃饭,厨房里常常已经没有人了。烧好茶、切好水果、烘热面包,我坐到地图对面的桌子上,遥远地望着它。那上面有条蓝色的河流,就是莱茵河,在它的中游,有海涅写水妖诗的罗雷莱岩,十六岁的时候,我把海涅的诗集,整本抄在本子上。向北去,可以到波茨坦,那里的宫殿里有伏尔泰的房子,二十岁的时候,我在阅览室里读过他的书。而向南的话,就可以到海德堡,黑格尔和海德格尔当年散步的山顶小路,现在爬满了常春藤。东北面是柏林,我最喜欢的欧洲城市,它绿色的树林、灰色的街道、金色的街头雕像、破了的围墙,那里的博物馆保留着长脖子埃及王后塑像,也保留着蓝色骑士派的许多油画,还有荡漾在街头那独立不羁的气氛,与纽约的放肆不同。看着那张地图,我想到的是:以后的星期五,不能带上行李和地图,到中央火车站,买了车票就可以去任何一个德国的城市;不能在晚上到酒馆里去,靠在高高的小铁桌子旁喝淡啤酒,听满屋子我似懂非懂的德国话;不能看到穿着怪异但神情自在的柏林人;不能坐在喷泉边,听几个南美小伙子用潘笛吹明亮的悲哀曲子,当一个沉默的旅行者;不能站在林巴赫房子蓝色骑士博物馆康定斯基的面前,恍然回到少年时代读禁书的梦里,心里全是痛楚与释然,还有惊异与欢喜。不能,不能。

我离开雪堡,搭去新机场的城市捷运。车厢在我身后嗒地合上了门,我以为这就是永别的声音。我靠窗坐着,看我已经熟悉的城市,以我不能控制的速度无声地离开我的眼睛,走进我的心里。只有图书馆同事送的一斤咖啡,在行李里染香了我放在旁边的衣服和裙子。

非常偶然的机会,在第二年的夏天,我回到慕尼黑,去看雪堡。一年以前,总是要到礼拜天的晚上,才肯乘夜行火车回来。从车站下来,四周除了天鹅和星光四溢的一条河,没有人。远远看到大门上的风灯亮着,护城河上的吊桥也还搭在河上。迎着它们走过去,那时的感觉,是回家。这一年,小湖上没有天鹅,树下也没有,天上也没看见,然后,我听说它们死了。到了城堡里,我看到蔷薇树原来那些绿色的花巷,这一次开出了满枝淡粉色的花朵。我在照相机的镜头里看着它们浑然不知的样子,大张着眼睛不敢眨,因为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

是的,生活是奇妙的,人永远不知道生活中将要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