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碧城下了车,走进雨里小跑起来。同样淋在雨里的苏三省却格外意气风发,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办公楼门口的撑伞人也迎着徐碧城走来,那人的伞一抬,她才看清此人竟是毕忠良。
徐碧城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说:“处座?”
毕忠良格外温柔地上前一步,将她罩在了伞下,“徐小姐,我等你很久了。”毕忠良的声音堪称温润,但就是这样的温润,才让人不寒而栗。这是一只让人闻不出血腥之气的老虎。徐碧城垂下眼帘,莫名地心生恐惧。
徐碧城回到办公室,坐在桌前用一条干毛巾擦拭着头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从见到毕忠良的那刻起,徐碧城就明白毕忠良被梅机关降职关押只是一出苦肉计,甚至他们费尽苦心获取的“归零计划”也是假的。他们处心积虑,到底还是落入了毕忠良的圈套。所幸唐山海并没有落网,能多拖一刻,让唐山海全身而退,她也就不再亏欠这个爱他至深的男人了……
唐山海的声音一直在脑海中激荡:“如果我被抓了,你就走,带着‘归零计划’回重庆,再也别回来。”
徐碧城的眼中有感动的泪光在闪烁,能在临死前向她深爱的男人表白,能保陈深周全,她已了无遗憾。想到这里,徐碧城心里竟变得格外地轻松。
正在此时,有人敲响了徐碧城的房门。门外是一名特务的声音:“徐小姐,可以了吗?处座在等你。”
徐碧城对着镜子梳头,有些伤感,更多的却是视死如归的勇气。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她好像又不怕死了。徐碧城跟着特务一起走向毕忠良的办公室,面容平静,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搭在她的肩头,温柔又倔强。
毕忠良坐在椅子上,状似在沉思什么。徐碧城坐在他的桌子前,平静地看着他。寂静的办公室内,徐碧城率先打开了话头:“处座,没想到您这么快就从梅机关出来了。您没事吧?”
毕忠良抬眼,语气仍旧温润,“看来徐小姐很关心我。”
徐碧城笑答,“那是当然。处座对碧城,一直还是很照顾的。”
毕忠良挑眉,双手叠在办公桌上,看着徐碧城说:“那我就给你说说梅机关的牢房长什么样。那里的牢房比我们这儿的大一倍,高一倍,只有屋顶上有个窗,一个比灯大不了多少的窗。正午的时候,阳光刚好能从那个窗口照进来……”毕忠良闭上眼睛继续述说,“站在那束阳光里,我会有个错觉,仿佛上帝随时会把这最后的光明连同我一起带走。”毕忠良说到这里,忽然睁开眼睛瞪住徐碧城,那样锐利如鹰一般的视线,让徐碧城不寒而栗。
毕忠良说:“有机会,徐小姐去一趟就会明白,在那里连光明都是让人绝望的。”
徐碧城脸色苍白地问:“那您是怎么出来的?”
毕忠良笑了,意味深长地说:“还是得谢谢你,徐小姐。哦,不对,应该是‘熟地黄’。”
徐碧城倏地一惊,瞪大了眼睛无辜道:“处座,您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毕忠良并不在意她的反应,他缓缓地靠进椅子里说:“不明白不要紧,等一会唐山海来了,我猜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徐碧城难以置信地看向毕忠良,“处座,您不会又怀疑我是内奸吧?”
毕忠良笃定地说:“不用怀疑,我有证据。”
徐碧城有些生气地向前两步,脸上隐有怒色地说:“处座,现在既然只有你和我二人,那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我知道处座和我舅舅李主任面和心不和,你们男人之间那些争来斗去的事,我也不感兴趣。可要是您觉得,往我身上泼点脏水,就能牵连、打击我舅舅,我觉得您这么做也太不厚道。”
毕忠良笑笑,“都说女人擅长狡辩,这话看来没错。一句话就想把火烧到李默群那儿?小姑娘,你还嫩了点。在对付军统和共党这件事上,我和李主任从来都是一条心。如果他知道你就是熟地黄,你觉得他是会保你呢,还是立刻与你划清界限?”
徐碧城毫不畏惧地说:“既然处座口口声声说有证据,那把证据拿出来就是了,还用得着绕弯子吗?”
毕忠良问她:“今晚你去哪了?”
徐碧城没有慌乱,而是反问:“苏三省没向处座您汇报吗?”
毕忠良再问:“九点半的时候,你在秋风渡石库门一带,是不是?”徐碧城发出一声讥笑,“您该不会是想趁我舅舅不在,故意嫁祸给我、屈打成招吧?”
“看来你是想放弃坦白从宽的机会了。”毕忠良说。
徐碧城坦然迎视毕忠良的眼神,没有一丝惧意地说:“在我舅舅从南京回来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处座您审问的本事太厉害,我怕我被您绕进去。”
毕忠良面色阴沉,一时竟也拿徐碧城没办法。他只好靠在椅背上,悠悠地说:“好,我不着急,我喜欢钓鱼,上钩的鱼越是活蹦乱跳,就越是有趣。”
徐碧城暗自心惊,表面上依旧强迫自己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马脚。也正在这时,毕忠良办公室的门响了起来。
毕忠良微笑不语,静静地观察着徐碧城瞬间僵硬的表情,她不敢回头。
敲门声仍在继续,像是一场不知何时会终止的凌迟,重重地敲击在徐碧城的心上。
刘二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处座,唐队长来了。”
徐碧城脸色苍白,眼神有刹那的绝望。毕忠良微笑着看徐碧城,似乎想在她的脸上看出恐惧。他扬声对身边的刘二宝说:“你带唐队长到会议室等我。”
徐碧城冷冷地说:“处座,你这么对我们,太让人寒心了。”
毕忠良笑着看徐碧城,意味深长地说:“那徐小姐是不是愿意告诉我,为什么今晚军统卧底发报的时候,你和唐山海去向不明?”
徐碧城冷然道:“我说了,我现在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的。”
毕忠良微笑,“好吧,我想我会在唐山海那里得到答案的。”言罢就起身离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徐碧城一人,她心中压抑已久的恐惧弥漫上来,让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她努力抱紧自己的双臂,强迫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
唐山海已经在行动处的会议室里等候了。毕忠良进门前,刘二宝向他汇报道:
“我在唐山海家门口等到大概十点半,他才回来,说是买药去了。”毕忠良没吭声,冷笑一声走进会议室。唐山海正端坐在会议桌旁,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用绳子捆扎好的五包中药。
毕忠良走进来,看见唐山海神色如常地起身说:“处座,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毕忠良笑笑,示意他坐下。两人相对而视,唐山海淡定地说:“刚才来的路上,二宝都告诉我了,说是今晚有内奸在秋风渡石库门一带出没,抓到人了吗?”
毕忠良盯着唐山海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说:“应该快了。”唐山海故作不懂,问毕忠良道:“那现在有什么需要山海做的?请处座尽管吩咐。”
毕忠良说:“我能回处里,并且知道这内奸不是咱处里的人,这是我最需要的。”
“碧城应该比我先到?”唐山海问。
“来了。”毕忠良笑了,“苏三省去接的她,起初还不肯来,说你出去给她买夜宵了,要等你回来再一起走。”
唐山海立刻判断出毕忠良在试探自己,“处座,我家碧城不吃夜宵的。女人嘛,都爱美,把身材看得比命还重,就怕吃多了长胖。”
“哦,是吗?那这药……”
唐山海似是有些尴尬,“是给碧城调理身体的药。这不一直想要孩子嘛!”
毕忠良看着那几包药,“那你去买药,她为什么不知道?”
唐山海有些苦恼地皱眉,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出门的时候,我们刚吵了一架。”
“是吗?”毕忠良说。
唐山海无奈摇头,“这女人要说你错,你就是错。惹不起,只好躲。”毕忠良打量着他的神情说:“这么晚了,又这么大雨,还有哪家药房开着?”
唐山海显然早有准备,“就在我们常去的蕙风堂号大药房,从我家出门往右第二个路口就是。出门时还没下雨,这不是让这场雨堵在药房了嘛!”
毕忠良看着唐山海,唐山海滴水不漏的回答让他暂时没了办法。毕忠良从会议室走了出来,等候在门口的刘二宝赶紧跟上。毕忠良一面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一面问他:“会议室的窃听器都装好了吗?”
刘二宝答:“按您的吩咐,已经提前装好了。”
毕忠良冷哼一声,“把徐碧城带过去,让她和唐山海单独相处。”
越是滴水不漏,越是埋藏着千疮百孔。他就不相信,唐山海和徐碧城这么沉得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