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碧城坐着黄包车出现在马尔赛咖啡馆的门口。她穿着修身旗袍,即便套了一件大衣,曲线依然显露无疑,戴着精致的小礼帽,显得很是妖娆迷人。她环顾了一下街头的景况,街头人流熙攘,有电车叮叮地开过。她的神色一时有些迷茫,这让她看起来更加气质清雅。
陈深坐在马尔赛咖啡馆靠窗的座位,他扭头望向窗外,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徐碧城。他看着她迷茫的神色,不禁又陷入了回忆。
那是徐碧城要离开汉中特训班时。陈深站在一片银杏林中吹着口琴,琴声悠扬,正是那曲《三套车》。徐碧城提着箱子走到他身后不远处,就那么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而他仿佛毫无察觉。金黄的银杏叶被风吹拂着,零星地飘落下来,有一片就恰好掉落在他的肩头。身穿制服的陈深神色严肃,此刻看起来别有一股英气。她就那样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她一手提着箱子,缓步向他走去,一步步走到他的身后。她看着他肩膀上的那片银杏叶,用空着的那只手从背后抱住了陈深。陈深的口琴声戛然而止,一低头就认出了她那只纤纤素手。徐碧城带着希望轻声问:“老师,你能不能等我回来?”
陈深一手拿着口琴,另一只手渐渐放低,试图握住徐碧城抱在他腰间的手,却在半空停住了,没敢相握。他的眼中,满是纠结和无奈。终于他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温暖着她冰冷的小手。她趴在他的后背,几乎喜极而泣。一阵大风吹过,大片银杏叶飘飘扬扬地落下来,让这一对有情人定格成一对永恒的雕塑。
陈深端坐在位置上,看着徐碧城推门而入。咖啡馆的门被推开时,撞到了门楣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轻响。她的目光在咖啡馆内扫视,很快她看见了他。陈深就那样微笑而含蓄地看着她,而她的眼神中也有了沧海桑田的变化。她似乎是克制了一下情绪,才故作镇定地向他走去。
陈深看着她袅袅娜娜地走来,眼前这个卷发知性的女子似乎又变幻成了昔日那个直发清纯的羞涩女孩。终于她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十分自然地起身,看着她,过了一会才说:“来了?”
徐碧城轻轻地应了一声。陈深为她拉开椅子,他的手扶在椅背上,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坐下。她坐下的时候,陈深感觉到她的秀发掠过自己的脸颊,带着淡淡的发胶的香味。
坐下后的徐碧城发现陈深的手仍未离开自己的椅背,他还是站在自己身后。她不禁微侧了一下头问:“你不会还想给我剪头发吧?”
陈深笑了,“你还记得?我以为你都忘了呢。”
徐碧城没说话,下意识地十指交叉,说:“昨天……我只是不想让我丈夫……”
陈深走到她对面坐下,注意到她的手指上并没有戴戒指,他微微一笑,“我明白的。”
他仿佛无意地向外一望,看见街角有个穿西装、戴帽子的男人在鬼鬼祟祟地徘徊。仅一秒,陈深便收回了目光,看着徐碧城感慨地说:“又见面了。”
徐碧城微笑着说:“这些年你还好吗?”
陈深带着略微夸张的语气说了一个好字,然后问:“看起来你也过得不错,什么时候结的婚?”
徐碧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想起在她与唐山海来上海之前,唐山海反复跟她强调说,他们是在民国二十八年二月二十五日结的婚,媒人是她舅舅。不论任何人问起,都不能答错。
徐碧城低着头不太情愿地说:“民国二十八年。”
陈深一愣,说:“你离开汉中特训班的时候,是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
徐碧城猛地抬起头看着陈深,她说:“我回去过。”
陈深笑了笑,笑容里全是失落,“我离开的时候,是民国二十八年六月。”他看了一下徐碧城,又移开眼神说,“看到你嫁了这样一个如意郎君,我也为你高兴。”
徐碧城心中难过,看向陈深的眼神中不免有些委屈,可是千言万语在心,却连一句都不能说。她喃喃地喊了一声“老师”。陈深制止了徐碧城接下来的话,他说:“昨天你没有认我这个老师,从今往后就再也不要认。我应该教过你,假如你要去一个尔虞我诈的地方,首先要学会藏好自己的棱角和尾巴,学会生存。你撒了一个谎,就需要撒更多的谎来圆它。”
徐碧城小声说:“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好学生。在特训班的各科目成绩,都只是勉强过关而已。”陈深笑了笑,“我们师生,终于还是走了同一条路,看来也算是缘分未了。”
此时咖啡馆门口的风铃再次清脆地响起,李小男和朱珠走了进来。李小男一眼就看到了陈深,大叫了一声“陈深”,就踩着高跟鞋快步走了过去,重重拍打了一下陈深的肩膀问:“怎么过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哦,一定是你猜到我今天拍完戏会过来吃饭,所以在这里等我,想给我一个惊喜对不对?”
陈深没有回答李小男,而是看了一眼徐碧城,李小男这才发现徐碧城的存在。徐碧城也打量着大大咧咧的李小男,这个看起来有些孩子气的姑娘有着她当年一般稚气单纯的面容。
李小男不情愿地将视线投向徐碧城,“有朋友在啊?她是谁呀?陈深。”
陈深用了最简单的三个字来介绍徐碧城,他说:“新同事,徐碧城。”
李小男主动伸出手,“哦,徐小姐你好,我叫李小男,在明星电影公司当演员,是陈深的女朋友。”
徐碧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她的神色有一瞬的黯然,可是她随即便对李小男展开一个微笑。只是陈深什么也没说,她不得不起身与李小男握手。这样单纯毫无心机的李小男让徐碧城的心中有了些许惆怅。她将陈深对李小男的无奈、宠溺也看在眼里,没由来地有些羡慕。
吃完饭,李小男回了她自己的住处,徐碧城和陈深也分坐两辆黄包车回了行动处。快到行动队的门口时,徐碧城叫停了黄包车。她看着陈深有些不好意思,“能不能我先进去,你晚一点再进去?我只是不想让别人……”
陈深一笑,下车付钱说:“明白,我走几步。”
黄包车重又拉着徐碧城向前跑去。徐碧城侧脸望着陈深,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这才扭头望向前方,她内心没由来地伤感。而陈深在街头慢慢踱步,他的目光一直望着徐碧城的背影,一直目送她远去,心中也十分惆怅。
徐碧城下了黄包车进入行动处,穿过院子快,走进办公楼时,恰好碰到唐山海下楼。
这时扁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唐先生,唐太太。”
唐山海点点头,“你好,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扁头嘿嘿一笑说:“大家都叫我扁头,陈深是我头儿。”
陈深此时出现在行动队的大门口,看到徐碧城和唐山海两人站在一起。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脸上依旧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容。扁头迎面走向陈深,“头儿,处座让我找你呢,叫你一回来就去审讯室。”
陈深掉头欲走,“我就知道准没好事,就说我还没回来。”
扁头拉住陈深,“头儿,这不行的啊。人家都看见你回来了,你再走掉,我不好交差的。”
陈深挣脱扁头的手说:“行了,我抽根烟就去。”说完欲踢扁头一脚,扁头灵活地一闪,跑了。
陈深给自己点燃了一根烟,然后走向审讯室方向。他慢慢地踱着步,思索着。毕忠良这个时候让他去审讯室,除了审沈秋霞,他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事。还有今天在马尔赛咖啡馆外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肯定也将他与徐碧城单独见面的事告诉了毕忠良,只是后来李小男碰巧也到了马尔赛咖啡馆。
陈深走到物料仓库门口时,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走进物料仓库,看到特务阿达和阿庆正一起在电炉上烤着老鼠肉,老鼠冒出的滋滋香气让他们馋涎欲滴。陈深推门而入,阿达和阿庆一慌,赶紧转身把老鼠肉藏在身后,并排而立,欲挡住电炉。
陈深嗅着香味说:“香味都飘到处长办公室了,还藏?”
阿达嬉皮笑脸地说:“头儿,你就别吓唬我了。”
陈深问:“又搞了什么野味啊?”
阿达亮出手中的肉串,“老鼠肉,刚剥的皮,新鲜着呢,头儿你也来一串?”
陈深闪避着嫌弃地说:“拿远点!你们还真是什么都敢吃,就不怕这老鼠是被药死的?”
阿庆拍了拍胸口,有些得意,“不怕,都是我们活捉的。头儿你没尝过老鼠肉吧?比那些鸡鸭羊肉好吃多了,鲜得很,我打小就喜欢吃……”
陈深疑问:“捉的?怎么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