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深边说这就打算走,边在毕忠良的对面坐下。毕忠良上下打量着他,问他是不是有事。陈深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捻了两下手指头,嬉皮笑脸地问:“借点钱花花?”
毕忠良挑眉,坏笑着说:“离发薪的日子有半个月了吧?有长进啊。上回发完薪十天就来借钱,这回好歹多挨了几天。”
陈深笑笑,“那是你教导得好,我总得听一点,下回争取挨二十天。”
毕忠良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钞票扔给陈深,陈深点也没点,直接塞进口袋。他抬脚转身,却忽然不知想到什么,脚下一顿,转头对毕忠良说:“哎,我倒是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说服曾树投降的?”
毕忠良笑了笑,舒适地靠在宽大的皮质靠背椅上说:“我问他还记不记得抗日将军张自忠。”
陈深不解,“张自忠死了有大半年了吧?”
毕忠良眯着眼睛笑了,“是啊,一年多了。死的时候葬礼搞得一等一地隆重,国民政府还给发了‘荣字第一号’荣哀状,蒋介石亲题‘勋烈常昭’,毛泽东也给题了‘尽忠报国’。可那又怎么样?现在谁还记得他?人死如灯灭,活着才实在。
陈深盯着手里一大沓钞票,轻轻用另一只手弹了一下,“是啊,活着才实在,死扛着有什么意思?”
没人知道死扛着有什么意义。所谓的信仰,所谓的坚持,让太多人变得疲惫不堪。有些人叛变了,有些人投诚了,也有的人垂死挣扎地活着,活到最后,累得都不想活了,但还是在坚持。陈深也不知道他执拗到此时此刻的信仰究竟代表着什么,他只知道那么多人死了,就算他不能最后死,也不能死在最前面。
军统上海区总部的门口,看上去还是戒备森严,没有任何被搜查过的样子。铁门依旧紧闭,别墅的窗口依旧停着几只雀儿,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甚至嗅不到一丝一毫的血腥之气。
陈深和唐山海来到这里,很快有人将铁门打开了。迎接他们的正是阿达假扮的军统特工。不得不说毕忠良的心思确实缜密,雨夜里一场出其不意的快仗,出动了那么多的人马,也迅速将战场收拾得干干净净。行动处的人悄悄潜入,在没有得知任何消息之前,没有人会知道军统内部的人早已换成了汪伪特工。
陈深四处观察了一下,然后从阿达那里得知,早上来了个送菜的,说是每隔三天就给这院里送一次菜的。现在已经被关在屋里了,阿庆正在里头审问。陈深与唐山海默契地交流了一下眼神,向内走去。唐山海从走进军统别墅楼开始,就一直在不停地查看,窗口的花,阳台的吊兰,他必须找到一种方法将现在的情况通知出去,至少不能让陶大春自投罗网。
另一个房间内,阿庆正在审问一名被绑在凳子上的菜贩。菜贩的上衣已经被扒光了,裸着的上身遍布鞭伤,显然是受了刑。阿庆上去就扇了菜贩一个耳光,厉声问道:“你说不说?送菜的?这屋里的人是干什么的你知不知道?”
菜贩已经鼻青脸肿,哭喊着:饶命啊爷,我真是个种菜的,隔天就采些新鲜菜给这家的主人送来。我只管挣钱糊口,客人是干什么的,我真不知道啊!“
陈深推开门走进来,看了菜贩一眼,对阿庆说:“不用审了。你看他满鞋底的泥巴,还沾着菜叶子……肩膀上的皮又厚,那是常年挑担挑的。确实是个庄稼人,如假包换,错不了。”
阿庆看着陈深诧异地问:“那难道就这么放了?他们可是看了整个上午才看出来这么一个。”
陈深一脸恨铁不成钢,狠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放什么?真兔子没撞上来之前,先关着。”
上海总部这边暂时没有什么收获,行动处那里却一直没有停歇。不论徐碧城愿不愿意,都只能抱着一沓汪伪特工登记表,随苏三省去了审讯室。一队飓风队俘虏全部被拴着铁链带到他们面前,徐碧城心慌地瞟了这些人一眼,没有发现眼熟的,算是略微定住了心神。
两名汪伪特工抬进来一块黑板,立在审讯室一侧。苏三省向徐碧城笑了笑,抬手示意,“唐夫人,麻烦你了。”徐碧城最厌恶的就是看到苏三省这张不阴不阳的脸,但她面上还是微笑,点头应道:“工作嘛,应该的。”然后将特工登记表往黑板上粘贴。每张登记表上都有汪伪特工的姓名和一寸黑白照片,里面不乏陈深、唐山海、徐碧城、柳美娜等人。
飓风队的俘虏被一个个地押到黑板前,辨认那些人的照片。一名俘虏看完全部照片后,摇了摇头,随即被带到另一边,另一名俘虏再被押上来。苏三省鹰一般的目光一直紧盯着飓风队俘虏的神色,试图从他们的神色中发现什么。
徐碧城大气也不敢出,只能故作镇定地站在一旁。徐碧城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人见过唐山海,如果有,那会不会招供。曾树的叛变仅仅用了一晚上的时间,这些人又会用多久?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可以信任的。这些人虽然曾经都是她与唐山海的同僚,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成为敌人。徐碧城觉得,她的整个脊背都像是爬满了可怕的虫子,感觉麻木而僵硬。她很担心唐山海,就像那日她对他说的,如果他都倒下了,那么她就更不知道该如何了。
此时的唐山海,正在二楼一个房间的窗台上观察着一个花盆。他发现离花盆不远处的窗台空地上,也有一个浅浅的花盆印。他想了想,正欲把花盆移向那个花盆印的位置,突然听到陈深的呵斥声在背后响起。
唐山海一惊,回头正看到一名汪伪特工来不及躲闪,被陈深呵住在门口。也正是陈深的出现,提示自己身后有一双眼睛。
汪伪特工略显慌张。他分别看了陈深与唐山海,有些结巴地问:“哦,陈队……长,你和唐队长要喝茶吗?”
陈深上下看了看他,十分平静地说:“行啊,来一壶铁观音怎么样,唐队长?”
唐山海点点头。陈深等汪伪特工出去以后,便关上房门,走到唐山海身边皱眉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所有可能暴露自己的行为都不是好办法。”
唐山海也知道自己急躁了,但是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唐山海神情压抑而痛苦,他没有办法再坐以待毙,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十分无能。陈深很明白唐山海的感受,就像当时自己迫切地想要救出沈秋霞一样。陈深打开烟盒,取了一支烟递给唐山海,“不嫌弃的话,东洋烟来一根?”
唐山海接过深深吸了一口,吞吐出来的烟雾像是一直郁结在心头的重担。陈深看着唐山海,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当然不是什么也不做的。”
唐山海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陈深。陈深只是笑笑,并不说话。等一根烟抽完,陈深便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院子。
军统上海区总部的街道旁,叫卖声还在继续,挑着扁担的小贩,麻木而行色匆匆的行人,不时掠过几辆赶着拉活计的黄包车。陶大春戴着帽子,将帽檐压得很低。他倚在一棵树后,为自己点燃了一根烟,目光若有若无地望向看似一片宁静的军统上海区总部别墅楼。
陶大春看得有些出神,脑子里百转千回,思量着对策。正在此时,一名挑着馄饨担的男子经过,敲着木梆子叫卖着:“卖馄饨喽,卖小馄饨喽,皮薄馅足的小馄饨。”陶大春想了想,突然喊了一声:“卖馄饨的。”
与此同时,曾树所画的陶大春的画像也被行动处送到了军统上海区总部的别墅。唐山海接过去一看,画像上的人竟与陶大春十分神似,不由心下一沉,但表情却没任何变化。
刘二宝没看到陈深,问:“陈队长呢?”
唐山海随意回了一句,正待继续看陶大春的画像,耳边却忽然传来阿达的制止声。刘二宝和唐山海脸色皆是一变,迅速向外跑去。只见馄饨小贩已经被阿达揪住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反复地对阿达解释,是一位曾先生叫他送十碗馄饨来的,钱都付了。
刘二宝一个箭步上前,警觉着问:“那个叫你送馄饨的人在哪儿?”
馄饨小贩哆哆嗦嗦地指着铁门外,“就……就在前面路口啊。”
那人话音刚落,刘二宝就猛地冲了出去。唐山海此时也猜想到这可能是陶大春让馄饨小贩来试探敌情,心下一凛,一面厉声吩咐阿达,马上叫兄弟们出去增援,一面迅速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