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儿童文学》百万纪念文集:小说卷Ⅰ
5849300000014

第14章 苦牛(1)

胡景方

我是在辽宁山区长大的。那儿的山可高可大啦!城里的楼房高吧?要是放在我们山区,也就像人身上的一根汗毛。可是那时候,山区哪儿有楼房呀?这么一座老大老高的山,只在山腰上,有我们家一间石头房子。这间小石头房子,还是爷爷给财主暴花秃家看山的时候搭起来的。爷爷累死了,爸爸妈妈接着看。后来,妈妈得了肺痨,没钱治病死了,家里就剩下爸爸、我和小弟弟。爸爸为了还清妈妈的棺材债,给暴花秃去扛活,每个月只在月亮圆的时候回来看我们一趟。照顾小弟弟的担子,就落在我的肩头上了。

那年五月,月亮又圆了。我就从月亮圆的那天讲起吧!

我背着一柴篓干枝子,在弯弯曲曲的小山道上走着。头顶上又陡又险的石级,一块块都像往我脑袋上砸下来似的,吓得我连头也不敢抬。大柴篓就像个大碾砣,压得我汗水湿透了头发,渍疼了眼睛。背绳一拱一拱地直往肉里勒,勒得肩膀火燎燎的疼。坐下歇歇,喘口气吧!不行,光留下淘气的小弟弟一个人在家,我可放心不下。我拢拢头发,抹一把汗,把腰又往下哈哈,脸都要挨着地了。路旁的草尖儿一个劲儿剐我的脸。我用手拨开草茎,嘴里数着“一二三四……”咬着牙’一股劲儿背到了家。

我想招呼小弟弟帮忙卸下柴篓。一看,呵!他趴在老松枝上挂着的那个方笸箩里睡着了。两只胖胖的小手搭在笸箩沿上,支着圆圆的小下巴。两个小鼻孔一翕一翕的,发出几声不均匀的鼾声。小弟弟累了,让这没妈的孤儿多睡一会儿吧!我轻轻放下柴篓,就势靠在柴篓上,呆呆地端详可怜的小弟弟。小弟弟,多么可爱的小弟弟呀!瞧那黑红黑红的脸上,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闭上了,黑黑的睫毛又弯又长。胖嘟嘟的双腮上,点着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对小嘴角微微翘起,就是在哭的时候,人们还以为他是嘿嘿地笑哩!

妈妈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弟弟小时候,长得也这么逗人。脑袋圆溜溜,身子胖墩墩,壮实得像个打场的石滚子。妈妈跟爸爸商量,给弟弟起名叫“石滚子”。爸爸说不行,少东家的小名叫“肉滚儿”,一个扛活的和当老妈子的儿子,怎么能跟少东家重名呢?妈妈叹口气说:“这样俊的孩子,要生在财主家,说不定有多大的福气。可落到咱们穷人家,只当多添一头受苦的小牛罢了。”爸爸反倒笑了,说:“我看就叫‘苦牛’吧!”

妈妈死了,弟弟还只三岁。爸爸看他太小,家里没人抚养,打算送人,我说什么也不干。可爸爸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个劲儿吧嗒他的小烟袋。后来,我找来了山根下的陆奶奶。陆奶奶对爸爸说:“牛他爹,你是一时糊涂了。把孩子送人?有钱人家,咱不能给;穷人家想收,也收不起。你送给谁呀?”爸爸叹着气,说:“大婶子,我是亲骨肉更难舍呀!可孩子这么一丁点,早晚不变了狼食儿啊!”我越听越着急,对爸爸说:“狼吃不了我,我就不让它吃了弟弟。”陆奶奶也说:“有我帮把手,好歹也把他拉扯大。你放心吧!”爸爸才答应把弟弟留了下来。

我只怕野狼吃掉弟弟,出去的时候,就把他拴在门前的一棵老松树的枝杈上。有一次不知他怎么把绳套闹腾松了,从枝杈上滑下来,绳子吊着一只大腿在半空里晃荡着。亏得那天赶上爸爸回家,不然,说不定就勒死了。爸爸骂了我一顿。我委屈地说:“放在屋里,狼吃了咋办?吊着总比狼吃了强。”爸爸瞪了我一眼,就把大方笸箩用绳子吊在树上,把弟弟往里一放,又凉快又宽绰,比富人家的摇篮还美哩!

弟弟就在这个大笸箩里长大了。看!这胳膊、腿,长得多黑多壮实。论胆子,比我大多了。他常常一个人避着我,出去摘山枣,捡柴火,偷偷给陆奶奶家送去。有时候还帮陆奶奶生火下米熬粥哩!喜得陆奶奶眉开眼笑地对爸爸说:“看哟!苦牛没成人呢,我就得了个帮手了!”弟弟听见夸奖,嘻嘻地笑着,攀起陆奶奶的脖子打滴溜……想到这儿,我不由得笑出声来。

弟弟被我吵醒了,支起小胳膊坐起来,眨巴着溜圆的大眼睛:“爸爸回来了?”我摇摇头。他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地,喊:“姐姐,等着!我帮你把柴篓卸下来。”说着,他忽地站起来,蹬得方笸箩像浪头上的小船似的摇晃。我喊他抓住绳子往下爬,谁想他“咚”的一声跳了下来,屁股重重地摔在山坡上。我以为他准得大哭一场呢!嘿!人家一颗眼泪也没落,揉着屁股跑过来,帮我卸下了柴篓。

“摔坏了吗?”我问。他把小鼻子一耸,双手拍着屁股:“可结实了!锤子也砸不坏!”我抱起柴篓,说:“苦牛!别闹了!快做饭吧,爸爸快回来了!”

“行!”他连蹦带跳地跑进屋里,一找木杓、水瓢、炊帚,都没了影,准是又让野兔给叼跑了。野兔偷家具,在我们山区一点都不奇怪,野狼叼走小孩的事儿还常常发生哩!

弟弟像走熟路一样,到树窟窿和草窠里,找到了家具。还没进屋,他就喊:“姐姐,你看!”喝!除了家具,他还抱回来一只小野兔和三个鹌鹑蛋。小兔子蹬腿耸腰地闹腾着。弟弟生气了,按着它脑门就是一巴掌。真灵,小兔子不动了。我说:“你抱来小兔子,老兔子多着急呀!”弟弟耸耸鼻子,说:“谁叫它欺负咱们?姐姐,咱们弄条狗吧!有了狗,兔子野狼就不敢欺负咱们啦!”我把火生着,顺口呵斥他说:“上哪儿弄去呀?别尽想歪道了!”

“山上就有。那天,我碰见一条。我叫它,它不跟我来,要是有吃食就好了!”弟弟看看鹌鹑蛋,又说:“对了!把这玩意儿煮熟,喂喂它,它准能来!姐姐,给我煮!给我煮!”我生气地说:“爸爸不是说过,不叫养那玩意儿吗?”

弟弟不吱声了。他的眼睫毛忽闪了几下,把小野兔举到我面前,说:“姐姐,咱们把小兔子养大,给咱们看家!”弟弟的傻话,把我逗笑了。我说:“苦牛!兔子是长不大的!”弟弟又把鼻子一耸,说:“我不信!小兔子用不上一个月,就长成大兔子。大兔子再长,就能长成狗那么大!”我说:“你看哪只老兔子像狗那么大?”弟弟想了想,小嘴巴又噘起来,把鹌鹑蛋晃了晃,说:“给我煮!我要弄一条小狗!”我没好气地说:“锅里要做饭!你愿弄,就放在灶膛里煨吧!你看着火,我去接接爸爸!”弟弟乐了,快活地答应看,蹲在灶坑前扒火去了。我嘱咐弟弟:“别出去乱跑!”弟弟连头也顾不得抬,不高兴地说:“我都是七岁的大人啦,还用你操心!”

我白了弟弟一眼,出了屋门。太阳落山了,几只山鸡“吱吱”地叫着飞进了山坳。爸爸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病倒了?是不是暴花秃又借事由克扣了工钱?我的心“怦怦”地跳着,脚步加快起来。刚过了山下陆奶奶家,望见爸爸拎着把镰刀走过来。我高兴地喊着爸爸扑过去。爸爸答应着,问我:

“你怎么又把苦牛一个人扔在家?”

“爸爸,我来接你!”

“我又不是不认道,你接啥劲?”

“我怕……”我想说怕爸爸生病,怕暴花秃难为爸爸,可没说出口。

爸爸说:“咱们穷人吃亏就吃在怕上。快回去吧!”

爸爸的话,我不太懂,刚想问,忽然听得一阵“汪汪汪”的声音,一条母狗领着一群小狗,从陆奶奶家里跑出来。我就对爸爸说:

“给苦牛弄一只小狗玩吧!”

爸爸说:“你都是九岁的大姑娘了,光知道哄弟弟玩!”

我跟爸爸解释:“谁玩呀?我是想弄条狗看家。”

“家里连张炕席都没有,有啥可看?”

“山上野狼那么多,我们怕……”

“狼那么多,你怎么把苦牛一个人扔在家,自个儿跑出来!”爸爸说着,脚步快起来。我不敢再吱声,紧紧追着爸爸。

天渐渐黑了。远处的老树变成一朵朵黑云彩,缝隙里露出刚刚升起的大月亮。爸爸望着月亮,脚步慢下来,拍着我的肩头说:

“等爸爸还清了暴家的债,就领你们姐儿俩离开这儿,到有太阳的好地方去!”

我奇怪了,说:“爸爸,咱们这儿也有太阳啊!”

爸爸说:“咱们这儿的太阳照不到穷人!”我还想问问,可爸爸说:“小孩子家,少打听这个!”

远处传来几声狼叫,一听这“嗷嗷”的声音,我的头发根就发炸。我向爸爸身旁靠了靠,才想到不应该把弟弟扔在家。我问爸爸:“这狼……苦牛自个儿在家呀……”爸爸狠狠抽了一口烟,说:“不怕,穷孩子命硬,快走吧!”

我们走到家,月亮已经升上树顶。我老远就喊苦牛,没人答应。我知道,这个小淘气又在跟我藏猫猫。我走到窗下又喊,还是没人答应。我急忙跳进屋一看,哪儿也没有。我吓哭了,拉住爸爸说:“苦牛,是不是让狼叼去了?都怪我!”

爸爸也有点慌张,他弯腰看看门口的地皮,松了一口气说:“不能,地上没有狼爪子印,说不定上哪儿野去了。快找他!”

我拎起抬水的木棒,跟爸爸先到酸枣林,没有;又到毛桃林,也没有。我的心,像被人抓了一把似的紧缩起来。我仿佛看见弟弟正和野狼搏斗,野狼咬住弟弟的脖子……我望望爸爸,爸爸的脸色很难看,他一句话也不说,指了指野狼沟!

野狼沟,再没有比野狼沟更可怕的地方了。那儿的野狼可多了,一到黑夜,连大人也不敢单个人从那儿过!弟弟要是到了那儿,还有活路吗?我的心里像有一盆火在烧,脸上滚下热汗。我忘了天黑,忘了害怕,径直向沟里跑去,把爸爸落下有半里路远。

我踩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呀跑!忽然前面有“嘿哟嘿哟”的声音。拐过山角,只见有个人趴在一个洞口上,往外拽东西。我跑过去一看,哈!正是弟弟。我高兴得一下子扑上去喊:“苦牛!”

弟弟看见我,也高兴地喊:“姐姐!快来!这条小狗,吃了我的鹌鹑蛋,可不跟我走。快,帮我拉!快呀!”

我到近前,仔细一看,啊!吓得我立刻出了一身冷汗。瞧弟弟攥着的大尾巴,地地道道是一只狼崽子。我推着弟弟说:“苦牛!快撒手,是狼!”

“是条小狗!帮我拉!你不信……”弟弟话还没说完,“噢”地叫了一声,抽手一看,胖胖的小手背上刻了几个牙印子,鲜血一滴一滴流下来。我连忙扯下一条破大襟,给他包住伤口,喊他快跑。弟弟向洞口狠狠啐了口唾沫,说:“哼!真是坏狼!咱们打死它!”他一把夺过我的木棒,就往洞里捅,捅得狼崽子“吱嗷吱嗷”地乱叫。我夺下木棒,拉着弟弟说:“快走!母狼一回来,咱们别想活着回去!”弟弟喘着粗气,说什么也不肯。

正在这时候,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托托”的声音,这声音好吓人哪!我回头一望:哎呀!是一只大灰狼,嘴里还衔着一只小猪,两只贼亮的眼睛闪着绿光,前腿挠着地,就要向我们冲过来。我吓蒙了,手呀腿呀都哆嗦起来。弟弟一步跳到我的前边,对着灰狼举起木棒,说:“姐姐,别怕!有我哪!”我这时候才清醒过来,拉起弟弟就跑。野狼放下小猪,到洞里看了一会儿,从后面追上来。

跑到沟口,遇上了爸爸。爸爸看见追来的野狼,忙把我和弟弟推到身后,掏出火柴,“哧”地划着,又喊了几声。野狼扭转身去,拖起长长的大尾巴跑了。

我回到家里,腿都不会动弹了。可弟弟在一边还埋怨我说:“要不是姐姐胆子小,我一定把狼崽子捅死!”

爸爸看看我和弟弟,抽着烟袋,像下了挺大的决心似的对我说:“明儿个,把陆奶奶的小狗抱来吧!”

我们从陆奶奶的小狗群里,选了最淘气的一条抱回来。那条小狗可逗人喜欢啦。一身黑亮亮的绒毛,只在眼睛上面有两个白点。头上和大腿上的毛很长,像马鬃一样拖到地面。支棱着耳朵,好像时刻在听着有什么动静,又粗又长的扫帚尾巴不时摇动着。更逗人的是,它总翘着潮湿的鼻子向着弟弟。弟弟一抚摸它,它就伸出舌头舔弟弟的小胖手。只要弟弟在它头上画个圈,它就机灵地在地上打个滚儿。弟弟拍着手说:“姐姐,咱们给它起个小名,叫小黑滚儿吧!”我忽然想起爸爸的话,说:“不行,不能跟暴花秃的儿子重名!”弟弟把脖梗一歪,不服气地说:“兴他叫滚儿,为哈不兴咱们叫?偏叫!偏叫!”

从此,我们当人面叫它“小黑”,背地里就叫它“黑滚儿”。

弟弟非常喜欢小黑,把自己的干粮省下来偷偷地喂它,甚至连他午睡的别墅——那个方笸箩也让给了它。小黑可一点不会享福,只要把它往上一搁,它就马上跳下来,急得弟弟只好用马莲绳把它捆在笸箩里。它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又跳又叫。后来,陆奶奶告诉弟弟说:“狗不像财主那么偷懒,放在那上面是让它罪受,把它放在凉地上吧!”真的!放在地上,它反倒高兴了,亲亲热热地向弟弟摇着尾巴。

不到三个月,小黑长成了大黑,又壮又胖,简直跟弟弟一般高了。弟弟特地在外面给它盖了一间小草房。大黑可不肯住,一到夜里就跑到弟弟身旁,用自己的热气暖着光屁股的弟弟。弟弟乐呵呵地说:“姐姐,你看,这是我的大狗皮褥子!”

大黑不但是弟弟的褥子,还是他的一头小马。弟弟和我拾的柴火再不用背了,全驮到大黑身上。别看大黑没受过训练,驮起东西来,比一匹老马还老实哩!有时候,弟弟还骑在它身上。大黑满不在乎地驮起弟弟,“颠颠”地在山坡上跑。弟弟说:“姐姐!月亮又圆了。等爸爸回来,我骑给他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