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玉莲妈怀里抱了个大包袱进来了。老陆正招呼生意,见丈母娘风风火火,蹚进来一股子热气,老陆心说:“玉莲要是有她一半就好了。”赶紧接了包袱,让俊明在外边照顾生意,自己和丈母娘进了院子。先进屋跟闺女打声招呼,玉莲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了,问:“今儿觉着好点没?”半天都听不着一声喘气儿。老陆便跟丈母娘出了屋门,对丈母娘说:“只得委屈她了,临了还得这么折腾。”丈母娘睁大了眼道:“可别这么说啊,这也是为她好,兴许能冲好了呢。”老陆不言语,他不喜欢跟女人争执,老陆百分之一百二十地顺着女人,比如眼前,拿换床这件事来说,搁老陆,人都过去大半拉了,还换什么床?明摆着,一折腾,死得更快。可他不说,忍着,怕落不是,怕丈母娘又找着了闹腾的由头;心里早盘算好了:即便因为换床玉莲嘎巴一下玩儿完,也是她老人家的主意;人到这份儿上,早一天过去是她的造化。老陆拎着包袱进了厢房,又用俩手晃了晃昨天支好的床板,看看牢靠不牢靠。丈母娘让老陆拿把剪子来,老陆乖乖地又进了西屋拿剪子,拉开墙角缝纫机的抽屉,翻腾着找剪子,听见玉莲问:“你跟妈干吗呢?”老陆说:“妈张罗着给你换床,权当冲喜吧,万一管用呢。”玉莲叹气道:“费那事干吗,过不了几天了……”
老陆拿了剪子,交给丈母娘,老太太一点不含糊,嚓嚓几下把红布剪开,罩在床板上,再用红布把床板四周围都围严实了,这时候玉莲妈俩手拍着身上的灰,道:“就这么着了。”又转头对女婿说:“麻利的,喊俊明过来,先把生意停了。”按规矩是让长子抱着头,可死说活说的,俊明就是不干,俩胳膊朝胸前一搭,站院子当中,死活不动。他有他的道理,他觉得把妈挪到厢房,让她在临死之前一个人睡,是很残忍的事,他不管什么风俗习惯,他只知道张玉莲是他妈。俊明还指着老陆的鼻子,说:“你还嫌她死得不快,你就是想她早死。”玉莲妈跳着小脚儿骂俊明,说:“怎么就没看出这孩子是这么个货,整个人事不知,糊涂车子一辆。”不得已只得老陆抱了玉莲的上半身,玉莲妈抱了下半身,把玉莲挪到厢房里。长年没人住,厢房一股子霉味,刚生了火,还暖和不过来呢,老陆心里埋怨丈母娘,嘴上连个话毛儿都没有。玉莲躺在那张裹着红布的床板上,兴许是让红布映的,脸上红扑扑的,精神了不少。玉莲妈见了,乐得直拍手,以为真冲了喜。老陆什么都不说,任着丈母娘胡折腾。
到了半夜,老陆起来拿夜壶撒尿,夜壶夹在枣树的树杈上,枣树靠东墙,老陆特意走到西南角厢房窗根儿下边,轻轻喊玉莲,叫了两声,没应。进门,顺手拉开灯,见玉莲一只胳膊雪白,快耷拉到地上了,老陆觉着白得不对劲儿,瘆人,便伸手到玉莲鼻孔上,没半点气,知道人已经过去了,心里一沉,先把玉莲的身子摆放平整,然后走到院里,把西屋房檐儿下的灯拉开,又回到自己睡的西屋,灯全拉开,整座院子雪亮,最后去南屋喊俊明:“俊明,起来,你妈走了。”
俊明睡得糊里糊涂,问妈去哪儿了。老陆不言语,出了家门,去找白广泰。
老陆跟白广泰隔着三个门,闭着眼都走不差。推门,锁着,老陆隔着墙喊:“广泰,广泰,玉莲走了,你过来帮着照应一下。”夜静,加上老陆可着嗓子喊,立马,半拉胡同的人都知道老陆媳妇儿没了。其实老陆是成心大声喊,不用特意报丧了,过得着的,您就自己个儿上门探丧、号丧,过不着的也就犯不上告诉你,免了大家的尴尬,谁也怪不着谁亏礼。这是老陆的为人处世之道。打瞌睡的工夫,门吱扭一声,白广泰披个大褂子出来了,两人都不吭声,闷头朝老陆家走。还没进院门,就听俊明已经哭翻了天。十七八岁了,竟然还带着奶声。哭得惨,这世界上没有比孩子哭妈更惨的事了。
“妈您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呢,我不想让您走您不知道哇,您不疼我了?您不想看我长大成人了?您说过要等我娶媳妇儿生儿子,给我看孩子……您怎么说话不算数哇您,您别装啊,我知道您没死,您是吓唬我呢,您把眼睛睁开,睁开吧妈,我从今往后,再不惹您生气了,我求求您了妈……”俊明哭得死去活来,老陆和白广泰进了院子,俊明看见爸,突然止住哭,冲老陆恨道:“我妈生让你给害死了,你还我妈,你还我妈!”
老陆和俊明虽是父子俩,可自打俊明一下生,就像是老天爷给陆仲祥派了个敌人,世间万物都有天敌,就像蚊子的天敌是蜻蜓,老鼠的天敌是猫,老陆的天敌恰恰就是儿子陆俊明。刨根儿的话,恐怕是俊明两三岁时候的事,俊明喜欢吃糖葫芦,从能嚼东西就喜欢吃,那天俊明手里拿了串糖葫芦,偏三号院李常贵的小孙女胖丫儿见俊明手里的糖葫芦,馋得哈喇子直流,老陆二话没说,从俊明手里夺过糖葫芦给了胖丫儿,老陆以为俊明得大哭,没想,俊明一滴眼泪没有,一双贼亮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老陆,两道目光,像两把小刀子,直把老陆的心割得一阵寒战。但老陆没往心里去,父子俩能怎么着,能成了仇人?俊明渐渐长大,心里的怨恨也随着他身体的长大而长大了。
父亲的所作所为,都不入儿子的法眼,这是陆仲祥始料不及的,他低估了儿子的心思,觉得无论怎么样俊明都是他的儿子,这不假,可那是肉体和血液的事,俊明当然传承了老陆的血脉,但心思却大相径庭,父子俩的关系始终是牛蹄子两瓣儿。俊明的性情像自己的身体一样,细瘦、尖利,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淡漠这俩字,他指着老陆的鼻子说:“是你害死了我妈。”那表情恨不得立马杀了这老杂种,那都难解心头之恨,碎尸万段,千刀万剐,往鼻子里灌辣椒水……老陆只把这当做俊明耍小孩儿脾气,根本不往心里去。他没有理由恨俊明,但他心里清楚,俊明是个狼崽子,他不知道为什么儿子对他充满敌意,他当然不会认为那串糖葫芦是一颗仇恨的种子,陆仲祥不是心理学家,就算他再有心计、再老谋深算,也不会想到那串很久以前的糖葫芦,那八个蘸了糖的山里红生出了一连串数也数不清的恨;甭说老陆,就算俊明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仇恨父亲的真正原因是什么,甭问,上辈子肯定是仇家。
此刻白广泰上前拦住俊明,他攥住俊明柴火棒似的胳膊,觉出这孩子浑身颤抖,跟普通的颤抖不同,普通的颤抖多半因为自然环境和身体条件,比如冷,再比如发烧打摆子,或者被大雨浇了,抑或受了惊吓;而俊明则是心脏和灵魂在抖,心脏灵魂的颤抖力量之大,让白广泰的心也为之一动,他琢磨:看这孩子平时一副不着四六儿的样,对他妈真是一百二十的上心。禁不住对俊明起了怜爱,白广泰没结过婚,更不知道有孩子是什么滋味,可这时候他突然从俊明身上悟出了什么,本来攥着俊明的胳膊,这时候就势儿把俊明揽在怀里,嘴上劝道:“瞧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爸哪能害你妈呢,搁谁也不信不是,都知道我们俊明是个孝顺孩子,可不能那么没斤没两地编排你爸,让人听了笑话。”俊明刚哭得已近气绝,浑身早没劲了,此刻听白广泰好言劝慰,关键是白广泰揽他入怀这个动作,颇让俊明觉得温暖。自然而然的,俊明住了声。陆家院门口却热闹起来,都是已经知道陆家死了人,上门来瞧的。老陆跟白广泰合计着谁去玉莲娘家报丧。白广泰低头想了想,觉得这三更半夜,去了也是白惊扰了街坊四邻,不如明儿一大早再说。老陆刚才有些乱方寸,尤其让俊明撕心裂肺一通折腾,一向有主意的人竟茫然无措。听白广泰这么说,心里才慢慢静下来。让白广泰招呼门口的邻居,愿意进来坐的,就请进来;几个小脚老太太,都是胡同里平日主事的,一拥而进,要帮着老陆给玉莲穿衣裳。老陆也不客气,打开柜门,把玉莲给自己准备好的寿衣拿出来,先得了老太太们一片赞叹:“哎哟,瞧这针脚儿,匀实。再瞧这领窝儿,挖得多秀气。”老太太们拿了寿衣去了厢房,老陆这边忙着去厨房找碗,然后去柜上倒了小半碗花生油,找出一块棉花,捻成捻儿,把“长明灯”先点起来了,接着招呼白广泰跟他去西屋,把床朝南墙靠,腾出北边一块地方设灵堂。条案倒是现成的,原先就在东墙上摆放着,腾空了地方,老陆先把长明灯搁条案上,让老陆犯难的是,没有玉莲的大照片,甭说大照片,小的也找不着,白广泰说甭用了,灵堂也有没照片的。老陆摇头,白广泰想起小学校长李儒东,老陆不解道:“找他?他能立时三刻变出玉莲的照片来?”白广泰道:“他会画。”
李儒东注定跟老陆脱不开干系。从1955年给老陆写“太白遗风”的酒幌,后来不停地去老陆酒铺喝酒论事,到眼前让白广泰从床上生拉起来,给玉莲画像,再到后来对同一个女人发生兴趣(这是后话),搁谁都得相信,凡事相克而生,世间万物总有关联,黄土坑胡同有个陆仲祥,就有跟他相关的白广泰、李儒东。李儒东睡得懵懵懂懂被白广泰从床上拽起来,像个夜游神似的,连问都不问就跟了白广泰走,直到进了老陆家院门,才知道玉莲没了,让他画张像布置灵堂。李儒东听了心里发抖,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脑子里神哪鬼的都住全了;画儿是画了不少,可从没给死人画过,不知道阎王爷看了会怎么想,万一喜欢上了,大笔一勾,顺带把自己也招过去……白广泰是条虫子,能钻进人的心里,他拍了一下站着发愣的李儒东,说:“甭瞎琢磨,咱就是缺张相片布置灵堂,阎王爷不会顺带手地把你招去的。他要你干吗?甭说别的,小学校立马没人管了,阎王爷不会干那缺德事,他也想积点阴德。”不说阎王爷还好,一提这仨字,李儒东一激灵,连忙用手捂白广泰的嘴。白广泰看李儒东一脸惊慌,跟平日的儒雅和傲慢差了十万八千里,心里觉得好笑,又碍着老陆的面子不敢放肆。这时,一旁老陆对李儒东说:“给您添堵了李老师,知道这事有点离谱,可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委屈您了。”李儒东支吾着说:“可以不用照片哪,那谁死了不是没有,丧事不也办了。”老陆边走边用手给李儒东作揖,说丈母娘挑礼儿,就当帮回忙,以前也不是没帮过。李儒东没话了。
那边几个老太太已经把寿衣给玉莲穿好了,看上去,人比平时整齐了许多,平时穿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的,攒的那点布票都给老陆和俊明了,尤其俊明,天生要好儿,带补丁的衣服不穿,一个人就那么几尺布票,过年过节能混上件新衣服都不容易。李儒东一见到玉莲就踏实了,确切地说,李儒东是让玉莲脸上的平静和美丽镇住了。满眼看看,北京胡同里的女人都憔悴不堪,她们要绞尽脑汁地打理生活,缺吃少穿的日子实在难熬哇!手里攥着有数的几张粮票、布票、油票,生怕早花了一张,后半月打饥荒;女人满脸都是不耐烦,动不动就吵架,胡同里经常听见老娘儿们互相编排、揭老底儿,对她们来说,生活就是想方设法节俭,这边说话,不节俭不成,想浪费都没有,家家的垃圾桶都干净得几乎什么都没有,就点灰尘,有的家干脆没有垃圾桶,要那干吗?没用;所以那阵儿也没捡破烂儿的,有破烂儿还轮得着你捡,人家自己还留着呢,破家值万贯。玉莲脸上的平静让李儒东对女人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女人应该是这样的。”李儒东心里这么念叨着,一扫刚才的恐惧。
老陆对那些老太太说:“你们都先请回吧,明儿一早还请各位给面子。”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瞧您说的,街里街坊的,客气哪门子。再者说玉莲的为人谁不清楚?”都走了,剩下老陆和李儒东两人,那边俊明一点声儿都没有,想必让白广泰哄好了。李儒东在一张白纸板上画起来,老陆找个板凳坐李儒东身后,两人没话,李儒东忙自己手里的活,老陆想心事。老陆知道李儒东的妻子早就没了,也没留下一男半女,李儒东从西城白塔寺搬到东城,想着换个环境,过自己的下半辈子。胡同里的人排斥李儒东,一是觉得他从西城搬过来,那是外来户哇;二是李儒东有文化,胡同里大部分人家没什么文化,一家之主多是白丁儿,所以觉得李儒东各路。再有,李儒东大部分时间猫学校里不出来,宁可跟孩子在一起,不愿意沾染市井之气,胡同里人多是从自家孩子嘴里了解李儒东,比如他喜欢说一句话:冷了迎风站,饿了挺肚皮。老娘儿们有话儿:他傻还是苶,冷了不说回家猫着,还迎风站着,一样的,饿都饿瘪了还惦记着挺肚皮?肚皮早没了。老陆是有见识的人,读书不多,只在北京郊区读过两年私塾,粗通文字,念个告示记个账没大问题,有时候也能背出一首半首唐诗,不是那么回事,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可他敬佩有学问的人,都是一样的身子,可人家有学问的人胸满乾坤,说古论今有见识。一般人也就知道个柴米油盐,再不就是喝酒来点荤话。所以老陆想让俊明念书,怎奈俊明也不是那块料,便又把这门心思放下,只能等俊明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