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紫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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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赏壶雅集

公元1937年3月,正是江南“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时节,上海“紫瓯轩”壶庄的老板古镜愚来到了宜兴丁蜀镇,从一个破落的名门之后手中买下了清代道光年间一代壶艺大师邵大亨的掇球壶,价格是1万2千大洋。这笔钱是怎样一个概念?当时1块大洋可买25斤左右的猪肉,3块大洋可买1克黄金,一个4口之家的正常月开销在8至10块大洋左右。而在古镜愚之前,一位东南亚富商愿出8千大洋收下此壶,随后苏富比派人专程追到宜兴,愿出1万大洋。

大亨壶竞买风波骤起,古镜愚心急如焚,他也马上赶到宜兴,开出了1万2千大洋的天价。按照20世纪30年代上海紫砂界不成文的规矩,凡得到一把名壶都要在壶艺界定期雅集时共同赏析。4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天,雅集在古镜愚的“紫瓯轩”举行。

“紫瓯轩”是上海老城隍庙内一家开于光绪年间的老壶庄,琉璃瓦、花格窗、飞檐翘角、朱门隔扇显得气宇轩昂。旁边即是碧波荡漾、锦鱼戏水的九曲桥和玲珑精巧的湖心亭茶楼。店堂内的陈设也很雅致,紫檀木的博古架内陈列着各种造型的名家紫砂壶,光华潜蕴,风格各异,古意盎然。而一般的紫砂壶则整齐地排放在矮橱窗内,供顾客自己挑选。店堂当中放着一只老红木嵌大理石的圆桌,一只竹制大茶海,上面放着一套合欢壶和小杯,显示着壶迎四海客的温馨。一幅六尺中堂“松风竹炉,提壶相呼”的《东坡品茗图》悬挂在正南的一面墙上,此画出自明代四大才子之一唐寅之手,人物造型生动传神,颇有艺术魅力和意境内涵。店堂旁边四根大红漆柱上,分别挂着两副竹刻对联:一副是范仲淹的“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心雪涛起。”另一副是梅尧臣的“小石冷泉留翠味,紫泥新品泛春华。”

而在一墙之隔的后店堂内,“紫瓯轩”的老板古镜愚正坐在八仙桌边和几位熟悉的壶友赏壶品茗。古镜愚今年五十出头,人虽有些中年发福,但由于长得颇为高大,又穿着一件深藏青的薄型呢长衫,因而显得神采奕奕。他举止儒雅,为人谦和,在社交圈中颇有人缘。坐在他身边的那个浓眉大眼、体格健壮的男青年,就是古镜愚的儿子古可忆,他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虽然学的是理科,但自幼受父亲影响,也爱好壶艺,每到星期天,也常随父亲到壶庄内坐坐,感受一下紫砂文化的氛围。

今天前来雅集的人,也算是上海滩上紫砂界的代表人物:紫砂收藏鉴赏家、有“海上壶仙”之称的银行家盛中和;有“海上壶怪”之称的考古学家、大学校董吴天石;有“画壶圣手”之称的书画名家李家铭;有“壶中金眼”之称的鉴定专家、珠宝行老板华林泉;有“供春第二”之称的仿壶专家、拍卖行老板冷荫梅等人。“镜愚兄呀,能觅到品相如此完整的大亨壶,可是你三生有幸。尽管壶价是高了点,但这种绝品是可遇不可求的。”盛中和说着举起茶盅,“来,我以茶代酒,祝贺你!”其他人也和着以茶相贺。古镜愚将茶一饮而尽,自嘲道:“我这可是壶痴之举呀!”。华林泉则对着放在桌子中央红绸布上的大亨壶仔细察望,颇为感慨地说:“什么壶痴之举,镜愚兄你这可是大手笔呀!此壶可是大亨壶中之王矣!”“华老伯,此话怎讲?”坐在一边的古可忆请教道。“大亨壶存世仅二把半,一把在北平故宫博物院,另外在南京一藏家手中有一把大亨壶,但缺了一个壶盖,故只能算半把,而你父亲收的这把大亨壶可是大亨中年时的精品力作,精、气、神全到位,难得呀!”冷荫梅则以仿壶家的眼光,指出大亨壶肩上两条凹凸的线条,说:“仅这两根线条,就是绝活,不要说一般的做壶人,就是名家也很难拉出,我也试过多次,就是不行。”“这恐怕和紫泥的质地、拉坯的手势及窑火的控制都有关系。”吴天石慢悠悠地讲着,盛中和接着说:“到底是大学教授,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此次“紫瓯轩”中聚会看似寻常,就像历史上有许多重大事件也就是在不经意间发生那样,然而却是代表着一种史脉。1937年4月,正是中国紫砂壶艺第三次高峰的结点。作为历史背景,似乎应当把紫砂壶艺的前两次高峰略叙一二,因为这与古家有着人脉、血脉、地脉、艺脉的渊源。

紫砂壶艺发韧于北宋,欧阳修有诗云:“喜共紫瓯饮且酌。”蔡襄亦有诗句:“兔毫紫瓯新,蟹眼清泉烹。”那时的紫砂壶主要是实用的大壶,以烹煮为主。到了明代正德年间,宜兴金沙寺中有一老僧制壶巧用手捏,颇具艺术个性;后有吴頣山家的书僮供春随主人在寺中读书,闲时就随老僧拉坯制壶。聪慧的供春见寺里有几棵古银杏树虬枝苍劲奇崛,树干节瘿斑剥,从而迁想妙得,捏制成一把树瘿壶,老僧见后十分惊喜,遂将绝技衣钵相传。《阳羡名陶录》中说供春壶是“指螺纹隐起”,壶色“如古金铁,元称神明。”从而声誉鹊起,很受士大夫青睐,有“供春之壶,胜于金玉”。当时的宜兴,又称阳羡,也就成了“世间金玉何足珍,且如阳羡山间一丸土”的壶都。其后嘉靖、隆庆年间的董翰、赵梁、时朋、元畅四大家,不仅继承了供春的遗绪,而且在工艺上更有大的改进。明万历年间,出现了时大彬、李仲芳、徐友泉三大师,从而涌现出紫砂壶艺的第一次高峰。时大彬是时朋之子,有着良好的文化修养和深厚的艺术造诣,他的壶造型奇特,创意独具,工艺精湛。且“为人敦雅古穆,壶如之,波澜安闲,令人起敬。”袱印壶、僧帽壶、玉兰花瓣壶为传世之作。李仲芳系时大彬的高足,《阳羡名陶录》称其壶为“文巧相竞”。徐友泉亦是时大彬的弟子,擅长款式变化,时大彬称其为“异日必出吾上!”正是由于第一次高峰的出现,其后群星灿烂,文人学士竞相参与,有董其昌、陈继儒、项元汴、潘允端等,使壶艺得到整体性提升。

清代康熙年间崛起于紫砂界的陈鸣远,是位博学多才之士,有“紫砂才子”之称,他擅长雕塑造型及创新设计,书法亦有晋唐笔意,因而其壶风格儒雅古朴,铭文精巧隽永,颇有大家之气。然而紫砂壶艺第二次高峰的出现却是在嘉庆、道光年间,以陈曼生、杨彭年为领军人物,世称“陈杨合璧”。陈曼生是著名的“西泠八家之一”,精于书画金石诗文,他在宜兴任知县时,公余研制紫砂,常设计新样,最著名的有曼生十八式,由制壶名家杨彭年做出,由陈曼生自书铭自镌刻,当时即成为壶界珍品。正是由于县官的身体力行及创制新品的成功实践,宜兴的紫砂壶艺得到了空前的繁荣。稍后的制壶大师首推邵大亨,他的壶艺格高韵清而气度超凡,器形雄健而大气磅礴,后人难以企及。另外,还有文人壶艺家瞿应绍,邓符生及制壶名家朱石梅、黄玉麟等。清代末年,由于太平天国军队驻兵宜兴与清军对峙,紫砂陶都成了战场,不少艺人不得不逃难离乡,壶坊萧条倒闭,窑场灰冷烟灭。

从辛亥革命到淞沪“八·一三”抗战前,由于上海紫砂壶销售的兴盛及茗壶收藏热的兴起,加之海外市场对紫砂壶的需求也增长了,在宜兴又出现了一批制壶名家群体,如俞国良、冯桂林、吴云根、裴石民、王寅春、朱可心、顾景舟等人,从而又涌现出了紫砂壶艺的第三次高峰。二三十年代的上海,除了紫瓯轩外还有几家大的壶庄,如铁画轩、葛得和、陈鼎和、吴德盛、利永等,他们都高薪聘用名家壶师,专为壶庄设计新样或应顾客、收藏家、壶迷之需仿制名壶,有的还专门聘到家中制壶,如当时上海著名的魔术家莫吾奇家中就请了裴石民任专职壶师。这些壶艺名家继承了明清传统,与当时上海的一些著名书画家雅兴联谊,像任伯年、吴昌硕、王一亭、虚谷、吴湖帆、张大千、沈尹默、白蕉、贺天健、马公愚、沈寢叟、潘伯鹰、叶恭绰等人常参与壶上书画,极大地提高了紫砂壶的艺术品位。

然而,时运不济,外族入侵,到了1937年的4月间,紫砂壶艺术的第三次高峰实际上已到了尾声,今日“紫瓯轩”的雅集正是在这个背景上,已是盛宴将散之兆。盛中和忧心忡忡地说:“咱们还是来关心一下时局吧,最近日本军队调动频繁,银行已接到南京方面的通知,不日将迁到重庆,但我有可能留下来,上海毕竟还有租界。可今后能清闲地赏壶的日子恐怕没有啦!”说罢,他长叹了一声。吴天石马上接着说:“我们复旦大学已接到教育部通知,即将迁到内地,以后难得有此雅聚了。”“是呀,自东北沦陷后,日本人胃口越来越大,人心惶惶的,我这里仿壶的订单是越来越少,几个壶师,我也打发他们回宜兴老家了。”冷荫梅由于烟抽得厉害,他的“老呛嗓”一直是沙哑沉闷的,此时听来更增添了几分凄凉。“是呀,看来日本人迟早要打过来,我们壶艺界也要做好应变准备,妥善保管好那些名品名家壶,或者带到内地去,千万不能毁于战火或被日本人抢去。”盛中和是在座者中年长的一位,对于他的叮嘱,大家纷纷表示认同。

古镜愚见大家情绪一下变得很压抑,就扯开话题,“我今天请诸位喝的茶可是极品碧螺春,味道如何?”李家铭轻轻的“咂”了“咂”,“嗯,是正宗的碧螺春,清香甘爽,茶汤也漂亮。”大家也随之称赞了一番。

古可忆此时却认真注视着盛中和的品茶姿态,只见他先是端起茶盅观茶汤,然后是闻茶香,最后才是轻轻地品三口。古镜愚见状,忙对盛中和说:“中和兄,可忆对于盛家伯伯的茶道功力可是十分仰慕呀,他今天特地来,就是想看看你的表演。”古可忆也补充道:“久闻盛家伯伯不仅富收藏,精鉴赏,而且茶道也是‘海上第一’,一直很想有幸观瞻一下盛家伯伯的茶道风采。”盛中和见古家父子盛情邀请,也就爽快地说:“好,我今天就来献丑吧,虽然时运不济,别人是以酒消愁,我们是以茶解愁。”说罢,他卷起了袖子。“中和兄,表演茶道还是用乌龙茶为好,你觉得如何?”华林泉建议道。盛中和点头称是。于是,古镜愚请店内伙计换上了一套小型的功夫茶具。

盛中和摆开了架势,身板直挺,双腿分开,坐势端庄,颇有大家风度,先是看茶叶——珠圆玉翠,洗壶——供春沐霖,烫杯——狮子滚球,放叶——乌龙入宫,然后是注水——青山飞瀑,注入公道杯——行云流水,分斟小杯——关公巡城,闻香——空谷幽兰,品茶——琼浆玉液。整个过程节奏流畅明快,动作潇洒优雅,技艺娴熟飘逸,尽管在座的大多数人并不是第一次看盛中和的茶道表演,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