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斗虫记
5865100000002

第2章 夜留乞丐

中秋时节,淡淡的桂花香在空气中飘散,一轮皓月高悬天际。此时,上海大多数人家都在团聚赏月,而在浜南福康里的卢家大宅,却显得十分冷清而沉寂,似笼罩着不祥之气。

原来数天前,卢小开瞒着卢老爷到“帅居”去斗蟋蟀,上海人叫斗虫,又叫上栅,栅即蟋蟀决斗的长方形笼栅。卢小开拿去的是一只上海七宝名虫蟹青铺铁砂,而对方地皮大王的小开金少爷,他的虫是山东宁津的柏叶青,《促织》中的蟋蟀即出于此地。蟹青虫显得威武精灵,而柏叶青则形大体威很强悍,卢小开似稳操胜券,在押花下注时,由监板(监斗者)和双方商定下注十二根条子(金条)。开斗时,蟹青虫十分威风,一见柏叶青即以两根前须似鞭猛扫,然后急步直冲,张开宽大的斧刀牙就咬。柏叶青则不慌不忙地举口迎战,稍一试口后,即一个转身后退。蟹青虫此时颇为得意地叫了几声,随后又一个冲锋将柏叶青逼到了栅壁,二虫开口合钳,眼看蟹青虫的斧刀牙正发力准备最后一击时,凶狠的柏叶青即将自己的剪刀钳略一倾斜,成了斜口钳,这一杀手锏使蟹青虫的斧刀牙顿失战斗力,疼得瘫伏在地。结果是柏叶青鸣叫得胜。这下可急坏了卢小开,这位上海米行大老板的儿子,在秋季虫叫之后,已将卢老爷交他经营的五家大米行,输得仅剩一家,原想翻本赢回,才下了大注,这一输则意味着卢小开名下的米行荡然无存。卢小开从小养尊处优,那经得起如此打击。顿时冷汗如雨,手脚麻木,当场昏倒在斗房。

当下人将卢小开送回卢府后,卢老爷又急又气,毕竟这是卢家唯一传人,一边连连骂着“不肖之子!”一边派人速请海上名医“张半仙”来急诊。须发银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张半仙”临走时,对卢老爷讲:卢小开只是急火攻心,再加上心情紧张,人就虚脱了,好生调养即可。两天过去,卢小开的确颇有好转。中秋之夜,正一人下楼在花木扶苏、桂花飘香的前花园小坐,一边喝着有些苦涩的绿茶,一边翻阅着南宋“蟋蟀宰相”贾似道编著的《促织经》,想从中悟出些什么,他对这一次的“帅居”败北,还是耿耿于怀。

“笃、笃、笃”。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管家阿贵前去开门。眼前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他中等的个子,脸上胡子拉碴,面容有些憔悴,见了阿贵,吞吞吐吐地说:“老板,能给口吃的吗?”“去!去!去!”阿贵小声驱赶着,并咕哝着:“讨饭也不看看什么日子。”“凡是今天来乞讨的,都实出无奈啊。”那乞丐说着,似有一种不给不走的架势。卢老爷闻说,从前客厅传出话来:“让他进来吧,把他带到厨房,拿些饭菜给他。”

过了一会儿,阿贵带着老乞丐从厨房走出。当他拱手作揖给卢老爷道谢时,眼光在卢老爷身后的一道红木漆屏上停住了:那是在杭州西湖一隅,湖光山色,芭蕉竹林掩映下的一座书斋,窗外月光如洗,繁星满天,在长方形的书案上,身体微胖,宽袍大袖的东坡居士正秉烛细观蟋蟀;此虫头皮透铜色紫光,黑翅闪出金光。斗线呈红黄二色,黑背黑腹黄足,原是一只铜头铁背将军虫;从那专注的神情和微微展露的笑容中,似可感受到大学士觅到名虫后的喜悦和满足,仕途的凶险,官场的争斗,小人的算计,好像都被主人抛于脑后。“好一幅东坡品虫图!”老乞丐脱口而出。那一瞬间,老乞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在生意场上惯于察言观色的卢老爷马上感到此人非同一般,他便礼貌地问:“老先生也懂养虫之道?”“嗯,略知一二。”老乞丐说罢又朝后厢房看去,“刚才老板赏我用饭,我便听到隔壁房有虫叫,其中一只似在甏中发出一般,此虫该是……”在一边的卢小开急不可待地问:“是什么?”老乞丐挺自信地吐出三个字:“跑马黄。”“嗨,真神了!”卢小开惊讶地赞叹道。卢老爷则显得较平静,紧了紧嗓子,干咳一声后说:“哦,老先生是玩虫的高手。”于是马上叫阿贵去泡茶,请老乞丐坐下。在这明月清朗的中秋之夜,老乞丐和卢家父子侃侃而谈,聊起了养虫品虫斗虫之道。

这位老乞丐真名叫赵秉一,人称老赵头,曾是清王朝内宫养虫师,精通南北之虫。辛亥年后他流落到了社会上,后到一军阀家中任养虫师,因在一次上栅斗虫中,被对方做了手脚后败北,遭军阀一顿毒打,赶出北平。后一位虫友告诉他说上海的虫事亦很兴旺,是南方的集中斗虫之地,不妨去上海看看,做虫家养师。老赵头说到此,长叹了一声,真是屋漏又遭连夜雨,我一到上海,在火车站内钱包即被窃,不得已漂泊街头,乞讨度日。

老赵头的身世引起了卢家父子的同情。卢小开先性急地问卢老爷:“我们不也想请个养虫师吗?只是苦于高手难觅,如今是天赐良机,我们就将老赵头留下来吧。”卢老爷对卢小开挥了挥手,然后试探性地问老赵头:“老先生乃皇宫养师,我等不过是民间玩虫,若不弃,可否屈尊老先生暂任寒舍虫师?”老赵头略一沉思后答道:“天涯沦落之人,何谓屈尊?只是我想贵府还要考察我一番,这样也好,双方熟识一下,如我不胜任,自然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