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干校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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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非正常死亡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是当时人们经常背诵的一段主席语录。用它来形容干校生活,却实实在在。笔者在干校短短两年,就经历了若干起非正常死亡。

第一起死亡事件笔者亲眼目睹。郭谨仪阿姨是我们住进土坯房的室友,平时话不多,老实巴交的。干校没有自来水,我们的生活用水取自食堂边的一口井,宿舍里的人轮流去挑。1970年9月的一天,轮到郭阿姨挑水,正赶上下雨。东岳的黏土地在雨天变得异常泥泞,单纯走路都很吃力,更何况挑水。水井离我们的房子不是很远,仅一百多米。那天我们眼见郭阿姨吃力地把两桶水挑进屋,还把扁担挂在墙上,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大家都吓坏了,赶紧把她抬到床上,发现已经没有了呼吸、心跳。同宿舍的陈长源阿姨那时年轻,胆子也大,冲上去为郭阿姨做心脏按压,并口对口地人工呼吸。她折腾了很久,累得满头大汗,也没救过来。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眼前逝去。

郭谨仪阿姨是经济所的合同工,在经济史组整理图书资料,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严格来讲不是学部的人,只因在经济所做工,不得已跟着一起下干校,结果由于劳累过度把命送了。

第二起死亡事件发生在1972年初。工业经济组研究人员袁代绪那段时间在食堂帮厨。他40岁上下,做事特别认真。春节快到了,为了做好年夜饭,他挨门挨户征求意见,问大家想吃什么。敲过几个门后,突然一头跌倒在地,很快就没了气息。待人们赶过来七手八脚施救,却已无力回天。

郭谨仪与袁代绪当时都是中年人,40岁左右。他们的猝死或许是因为心脏本身有问题。可要不是在干校长期从事超负荷体力劳动,恐怕不会这么早离世。

除经济所外,别的所也有人猝死。干校学员接受再教育的内容之一是观看露天电影。放映队一个晚上要放好几场,轮到学部干校往往是后半夜了。军宣队一声集合哨,大伙就得赶紧起床,拎着马扎排队前去观看。如此“再教育”老年人怎么受得了?结果外国文学研究所的庄寿慈老先生坐下就再也没起来。直到散场人们才发现,这位早期译介美国文学的老学者因脑溢血已静静地死去,没留下只言片语。

1970年春节期间,干校还发生了一起拖拉机翻车事故。院部通讯员徐济成在那场事故中丧生。

为了耕种划拨给学部干校的几千亩地,院部购买了两台轮式“铁牛”牌拖拉机。为此,还成立了机务队,有五六个人,并指派考古所老司机羿师傅教他们驾驶。

2月8日,机务队在一块空地上练习开拖拉机。新学员徐济成还没怎么学会,就硬要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让已能熟练驾驶的孙时平坐在旁边。羿师傅看见赶忙说:“你不行,赶紧下来!”可徐根本不听。他大概认为自己过去是院部通讯员,会骑摩托,开拖拉机不在话下。他驾着这头“铁牛”跌跌撞撞上了水渠,结果方向盘没把稳,一头翻倒在水渠里,四轮朝天。徐济成整个上半身被扣在拖拉机底下,淹没在泥水中,只露出两条腿,拼命蹬踹;孙时平腰部以下被拖拉机死死卡住,不过还好是仰面朝天,头还露在水外。机务队薛永应见状,连鞋都没来得及脱就跳进水里,试图用肩膀把拖拉机扛起一些,好救出底下的人。可那几吨重的铁家伙他哪里扛得动?

当时经济所陈瑞铭、刘克祥两位正在不远处的席棚顶上干活,目睹了事故的发生,大喊救人。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折腾了半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孙时平从拖拉机底下拽出来,可徐济成却早已被淹死。

孙时平是经济所张闻天的生活秘书。那次事故把他的肠子砸断了,大伙赶忙把他送到附近铁道部干校医院急救。那里医疗条件比我们这儿要好得多,居然做手术把断了的肠子接上了,捡回一条命。

2月11日,北风呼啸,天特别阴沉。干校在棉花仓库前的空地上给徐济成开追悼会。他生前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同事们只好凭印象为他画了张素描肖像。他在农村的妻子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赶来奔丧,哭得死去活来。她要求干校追认徐济成为烈士,否则她们孤儿寡母在乡下会让人欺负。领导当然不允。结果她只拿到很少一点抚恤金,抱着孩子回去了,特别凄惨。

1971年干校从东岳搬到明港后,还发生了一起自杀事件。夏秋间,考古所的高旗在清查“五一六”运动中不堪高压,在军营厕所自杀。他先是割腕,没死成。于是又上吊,结果绳子断了,跌断了几颗牙齿,还伤了太阳穴。最后取来新的绳子,还是把自己吊死了。足见死意已决。

近日打电话给经君健叔叔,跟他谈起考古所高旗因“五一六”案挨整而自杀的事。他说:“这不奇怪,我自己当时也是挨整,逼我交代‘罪行’和同伙。我实在是什么都不知道,被逼不过只好乱说、乱供,但总是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诱供的‘罪行’不断升级,上纲越来越高,而且看不到解决的希望,所以我也曾经动了自杀的念头……”

杨绛先生在《干校六记》中也记述了一起“五一六分子”自杀事件:1971年1月3日下午,她在菜园里干活儿,看到三四个军宣队的人用大车拉来一具尸体,要在附近掩埋,其中有个人还走过来向她借铁锹。她问军代表死的是什么人,那人告诉她死者是个男的,33岁,死于自杀。杨绛先生的女婿就是在清查“五一六”运动中不堪逼迫自杀的,因而对那个死者极为同情。事后她对同事说:“哎哟,这个坟上什么都没盖,多冷啊……”

上述死者都是学部普通职工,并没有引起很大震动。可是,陆志韦这样的一流学者去世,却引起了周总理的关注。他是个明白人,知道学部聚集了一批中国文科顶尖的学者。这些人都是国宝,走一个少一个,对国家来说是重大损失。为此专门批示,以照顾老弱病残的名义,将11位一流学者提前调回北京。1971年元旦,这批人从干校返回,其中包括吕叔湘、丁声树、俞平伯、何其芳、吴世昌等。按说钱钟书先生作为一级研究员,绝对应该在这一批上调人员名单里,可不知什么缘故却没有他。到了1972年3月,又调回了第二批。这一批包括一些二级研究员,钱先生和夫人杨绛随这一批返回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