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干校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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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跟陈翰老学英语

陈翰笙(1897-2004)是著名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先后获美国芝加哥大学硕士学位,德国柏林大学博士学位。1924年回国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并经***介绍为第三国际工作。1946年再次赴美国,在华盛顿州立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等校任教。1951年回国,历任外交部顾问,中国人民外交学会副会长、国际关系研究所副所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名誉所长等职,多次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

1975年,“文革”进入后期,我从外地回北京养病。在此之前,一直自学英语。由于起步晚,又缺乏指导,感到很吃力,水平总提不高。一天,跟母亲一起探望刚从监狱获释的孙冶方伯伯,听他谈起好友陈翰笙正在给一群年轻人辅导英文。母亲赶紧问:“能否介绍小女拜他为师?”孙伯伯欣然应允,当即写了介绍信,并托母亲把刚完成的一篇经济学论文带给陈翰老,请他提意见。

回来的路上,我问母亲,陈翰老是谁?她说:“你真孤陋寡闻!他是鼎鼎大名的革命家、外交家、学界泰斗,经历颇为传奇——早年留学美国、德国,在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等诸多领域取得非凡的成就……”

第二天我和母亲就去拜访陈伯伯,找到东华门大街38号。那是个小四合院,房子很旧,院子里的路坑坑洼洼的。从这年久失修的住房,不难看出主人在“文革”中的境遇。

去之前听孙伯伯讲,陈伯伯已经80岁了。由于害青光眼,视力仅剩002,除了能分辨白天黑夜和眼前晃动的人影外,其他什么都看不见。想象中的陈伯伯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可见面后完全出乎意料。他头脑清晰,谈笑风生。他说:“我只是眼睛坏了,身体其他部分都没毛病。就像我们的国家——人民是好的,只是上面出了问题。”母亲把孙冶方伯伯的文章交给他,请他提意见后寄回去,并讲了孙伯伯家的住址。他说:“知道了。”母亲感到奇怪,问为什么不把地址记下来?他说已经记在脑子里了。母亲大为惊叹,说:“您这么大岁数了,记性居然如此之好!”伯伯一听不乐意了,说:“我不算大呀。”他诙谐地指指我说:“也就比她大一点儿。”那年我22岁。看到伯伯这样风趣幽默,刚进门时的紧张拘束一扫而光。接着他问了一下我的学习情况,说:“待会儿正好有个初级班,你先来旁听吧。”就这样,我成了陈伯伯的学生。

当时陈伯伯一共教四个英文班,一个初级,两个中级,一个高级。每班五六个人。我们每周上两次课。在初级班试听两次之后,伯伯说:“根据你的程度,可以进中级班了。”于是我升了一级。

陈伯伯的学生大多是“黑帮子弟”,其中就有“党内最大的走资派”***的女儿。陈伯伯的朋友和家人都认为这样做太危险,劝他别教。可他却说:“为什么不教?***的女儿也有平等受教育的权利!”可见他有多么强的平等观念。

陈伯伯上课从来不用课本。具体方法是:先让每个学生提出一个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然后大家举手表决,选出多数人感兴趣的话题。陈伯伯当即根据这个题目做一篇英文短文。他边想边说,我们将其记录下来。遇到不会写的生词,他便耐心地讲出拼法。记得当时我们出的那些题目古今中外、五花八门,如联合国秘书长瓦尔德海姆、何香凝画虎、陈纳德与陈香梅、天堂与地狱、关于走后门儿…… 每当陈伯伯根据当天的选题口述英语短文时,我都为他那渊博的学识、惊人的记忆力感叹不已! 接下来他就这一话题组织四个中文句子,让我们带回去翻译成英文。第二次上课时,每个人要把上次学的短文背诵出来,然后陈伯伯逐字逐句地帮我们修改汉译英句子。接着又是选出当天的话题,如此周而复始……陈伯伯解释说,他之所以这样教,是因为背诵好的文章可以培养语感,这是学习任何一门语言的捷径;而通过修改翻译的句子,能使学生学会如何遣词造句,用地道的英语表达思想。一次陈伯伯的妹妹陈素雅阿姨谈起他的教学,说:“上课时看上去是他考你们,实际上更是你们考他。谁见过哪个老师教英文不用教材,每次都能根据学生出的题目即兴写作?”

我们的课堂气氛很活跃。陈伯伯特别注重民主、平等,每个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自从进了这个班,我眼界大开,不但学了英文,还长了许多知识。更重要的是,在潜移默化中,向陈伯伯学习如何做人。

一次,到了该去上课的时间,可外面却下起瓢泼大雨。我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还要去。母亲看到后说:“当然得去。陈伯伯这样不辞辛苦地教你们,哪有因为下雨就不去的道理?”于是我撑了把大伞直奔陈伯伯家。到了之后,发现那天只去了我一个,以为肯定不上课了。 刚要告辞,陈伯伯却招呼我说:“到时间了,咱们上课吧。”就这样,他一对一地教我,像往常一样地认真、一样地耐心。我心里暖烘烘的,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1977年秋,国家决定恢复高考。规定凡高中毕业或具有同等文化程度者均可报名,择优录取。经过十年“文革”,无数被挡在大学校门外的年轻人摩拳擦掌,准备一试。陈伯伯要求班上凡符合条件者都要报考。我当时很犹豫。一是想到自己“文革”前只上到小学五年级,后来虽经过一番自学,可总感到各方面基础太差,一点信心也没有;再者,当时工作单位在兰州,若参加高考,还得赶回去。一旦考不上,失去在北京学习的机会不说,别人会怎么看?我跟陈伯伯谈了自己的顾虑。他一听就急了,说:“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会想到放弃?是不是没钱买回去的火车票?要是的话,这钱我出了!” 我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心里特别不安,赶紧说:“您别生气,我一定考。”陈伯伯帮我最终下了决心。

结果我们这个班全体都报了名。考期将至,陈伯伯决定停课,让大家全力备战。最后一次上课,同学们想到今后很可能各奔东西,心里充满了依依不舍之情。这时有人提议搞个告别聚会,马上得到热烈响应。陈伯伯随即口述了一篇短文,题目就叫Farewell Party (《告别聚会》):We are thinking of a farewell party…… 大意是:我们筹划搞一个告别聚会。不久之后,班上全体同学将奔赴考场。希望很快能在北京大学、北京外国语学院、广州中山医学院等院校见到我们的同学……(文中提到的几个学校都是班上同学所报考的)

两个多月后,当我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激动万分,马上向陈伯伯报告了这个好消息。没过几天就收到他的回信,除表示祝贺外,还附有一张表,上面列出英语班上考取大学者的名单。那年他的学生中有20人参加了高考,结果竟考上了18个,且多为重点大学,录取率90%。这在当时是相当高的。要知道,1977年高考全国平均录取率仅为4.8%。

高考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而我竟险些与其失之交臂。每当想到这些,心里对陈伯伯就充满了感激之情。

今天回想起来,陈伯伯当年一定感到非常欣慰。“文革”初他饱受迫害,后来长期“靠边站”。可他不甘蹉跎,“文革”后期起,以义务教授英语的方式贡献社会。多年来他呕心沥血,先后辅导过300多人,分文不取。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在大学读书期间,我一直跟陈伯伯保持书信往来。一次,跟他谈起有意报考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陈伯伯那时是社科院近代史所顾问。他马上认真地帮我打听招生情况,并多次来信告知,令我深受感动。

1982年初,我毕业回到北京工作。为了进一步提高英语水平,又到陈翰老的英语研修班“回炉”。这个班的程度比当年那个中级班要高多了,学生大多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研究生,还有一些不同领域的专业人士,如舞蹈家资华筠、社科院美国所所长助理何迪等。

1994年我和家人移居日本,在那之后,仍一直跟陈伯伯保持联系。2003年春节回北京,听说他病重,住在协和医院,我赶紧前去探望。病榻上的陈伯伯处于昏迷状态,靠呼吸机和鼻饲维持生命。想到自己旅居海外,见一次面不容易,而陈伯伯已107岁,病得又这么重…… 于是请他外甥女为我们拍了一段录像。结果那次探望果然成了永别。

陈伯伯一生专心治学,没有留下子女。按中国人的老传统,他并没有做到儿孙满堂。但他却以另一种方式创造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著作等身和桃李满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