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推进火化炉的同时,我把这段录音发给了我的朋友——我想,他还来得及听到。
咳!咳!咳!写到这里啊,先让我找找餐巾纸,真不好意思,一脸的眼泪了啊。
我再想想啊,在我的朋友圈里头,那么多尸体好友们,哪一个跟我保持友谊最久呢?
那是一个姑娘。
跟其他尸体不同的是,她不是自然死亡,也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她是个高三学生,还没有谈过男朋友。有几个男生追过她,但没被她看上过,因为她只喜欢TFBOYS。有天晚自习,放学后她独自回家,哼着小时代的《时间煮雨》,很不走运地遇上一辆黑车。司机是个邪恶的中年男人,用迷药蒙住她的嘴巴,几秒钟就让她昏迷了。
在那个忧伤的春夜,细雨靡靡,晚风沉醉。她不知道车子开了多久,等到苏醒,在一个陌生的房间。然后,她被强奸了。强奸之后,还没来得及痛哭,对方用铁锤重击她的后脑勺,然后狠狠掐她的脖子,杀死了她。
凶手是个变态,死亡的瞬间,她才第一次看清那张男人的脸。她还没工夫恨他,也没想到被强奸后怀孕之类糗事,整个大脑只剩下恐惧,如果自己死了怎么办?真的真的真的很害怕变成一具尸体。
她变成了一具尸体。
死亡是什么感觉呢?的确是有个隧道一样的东西,好像把一辈子所有的经历,全都变成电影在眼前回放,不仅是画面还有声音和气味,包括皮肤的触觉。自己出生时的啼哭,吃到的第一口奶的滋味,少女时代的喜怒哀乐,第一次暗恋上初中体育老师,哪怕最微弱的情绪,无病呻吟的叹息,都不会错过丝毫。
隧道尽头,她回到自己的身体,不再感到疼痛、窒息与绝望。丝毫不能动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尽管很想尖叫,哪怕撕破嗓子。那个男人将她装入麻袋,刚死的身体还没僵硬,关节还可以活动,体温还残留在三十度。麻袋装入汽车后备箱,后半夜开了不知多久,也无法确知具体位置。她记得自己又被搬下汽车,被那个家伙从地上拖过。那里冰冷冰冷的,她很害怕会不会是殡仪馆?后来她才觉得,要是殡仪馆或火葬场的话,实在是件太走运的事了。
她被塞进了一个冰柜。
冷气很足,零下二十度,但在尸体界看来,这样的温度非常舒适。这个冰柜不大,最长不超过一米五,大概是冷藏雪糕的吧,被横躺着放在地上,像一口小小的棺材。她是个高挑瘦长的女孩,只能弯着膝盖塞进去,双手蜷缩在胸前,臀部顶着冰柜内壁,额头靠在门内侧,很快结上一层霜花。
她告诉我,她没有穿衣服,遇害时就一丝不挂,死后塞进麻袋又送入冰柜。当她在微信上找到我时,已成为尸体很多天了,习惯于光着身子,沉睡在冰天雪地的棺材里。但她保持了少女的矜持和尊严,对于自己身体的描述,仅限于此。
每个夜晚,我无数次想象她在冰柜里的模样,一丝不挂的睡美人,肌肤如雪,发似乌木。身体微微隆起与曲折,还有婴儿般蜷缩的姿态,将隐私部位掩盖起来,没有丝毫的肉欲。好像只要王子打开冰柜,一个轻轻的吻,就能将她唤醒、复活和重焕生机,仿佛枯萎的玫瑰再绽开,干涸的溪流再汹涌……
我看了她的微信图片,有许多生前的照片。她留过假小子的短发,在学校门口喝奶茶,逛小书店买漫画杂志和盗版书。随着姑娘越长越漂亮,头发渐从耳边长到肩膀,又慢慢拖到胸口。她学会了使用美拍软件,留下一张又一张朦朦胧胧的自拍照,不是噘嘴就是斜四十五度。
可怜的姑娘,为什么会被死变态盯上?大概就因为这些微信里的照片吧。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给了我一串可爱的表情,只打了两个字:小倩。
好贴切的名字啊,我问她在哪里?但她说不清楚,她在内陆的一个小城市,遇害以后被关在后备箱,不记得冰柜在什么地方?虽然能使用微信,但无法给自己定位。
我要向警方报案,她却说案子已经破了——朋友圈分享的新闻,花季少女晚自习后失联,全网发动微博微信的力量寻找。强奸和杀害她的那个变态,很快就被警察发现了。这个家伙持刀拒捕,被当场击毙。凶手没留下过多线索,但在他的床底下发现一个地下室,里面有四台冰柜,各自藏着一具女孩的尸体。至于小倩,没人知道她在哪里?未必在她与凶手所在的城市,甚至远在千里之外。公安局的记录中,她仍是失踪人口,爸爸妈妈还在满世界张贴寻人启事。
我想,只有办案的警察清楚——这姑娘十有八九已不在人世了。
有一晚,她给我发了语音。
短短十几秒钟,我犹豫了大半夜,第一次感到害怕——我还没听到过尸体说话。熬到天快亮,我才在被窝里点开语音。
一个少女的声音,带有南方口音,嗲嗲的,柔柔的,像正在烈日下融化的一枚糖果。
“嗨!我是小倩,忽然很想你。我这里没有黑夜,冰柜永远亮着灯。但我想,你现在黑夜里。如果,我打扰你了,向你道歉。”
这声音令人无法相信她只是一具尸体,在零下二十度的冰柜里躺了无数个日夜,赤身裸体。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手机拿起又放下,按下语音键又退出。我走到镜子跟前,小心翼翼地说话,仿佛对面不是自己,而是那具美丽的尸体。
终于,我语音给她一段话:“小倩,感谢你!”
笨嘴笨舌的我,原本想好的一肚子甜言蜜语,还用记号笔抄在手掌心里,一句都没说出口。
半分钟后,收到她的语音回答:“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哦,你的声音很年轻,就像我喜欢过的男生的声音。对了,我问你啊,跟尸体交朋友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嘛,令人一时语塞。跟尸体交朋友什么感觉?就像跟志同道合的同学交朋友,跟单位里说得上话的同事交朋友,跟公交车上偶遇的美丽女孩交朋友……不就应该是那种平凡而普通的感觉吗?虽然,我的生活里并没有出现过以上这些人,除了我亲爱的尸体朋友们。也许,当这些人活着的时候,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吧?我们更不会发现彼此的优点,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哪怕说过话也会转眼忘记。只有当他们成为尸体以后,才会看到我的各种闪光点,不仅仅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跟尸体对话的人,也不仅仅因为我是冰冷的停尸房里唯一的倾诉对象,还因为我像小动物般的敏感,以及玻璃纸般的脆弱。
我和她认识了一年半,共同度过了两个夏天和一个冬天。通过万能的朋友圈,我们愉快地玩耍着。而我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赤身裸体的少女,宛如刚出生的婴儿,蜷缩膝盖和双手,保持冰柜里的姿态,每个夜晚躺在我枕边。而我只是默默地注视,与她保持五到十厘米距离,绝不会碰她一根毫毛。我的睡美人。
今年夏末,她告诉我,遇到一些麻烦——虽说还躺在冰柜里,但偶尔停电。你知道的,家里冰箱停电的后果。她说断电时间都不长,顶多一两个钟头,但她会特别难受。气温从零下二十度,上升到零上二十度。她不知道冰柜外面是什么?如果地下室或冷库还好些,要是普通的民房,甚至就在街边的冷饮店,几乎紧挨灼人的烈日,无疑就惨了。每次停电,她都会感到浑身不舒服,尽管死人是不会感受到疼痛的,也许是心理上的莫名恐惧。不过,原本雪白的皮肤确实有些变暗,经过断电后的高温,肌肉从冰冻的僵硬,渐渐越发柔软,仿佛一块正在融化的雪糕。她还能清晰地感应到,冰柜外面有苍蝇在飞,发出耸人听闻的嗡嗡声,就像飞临广岛上空的轰炸机。
她很害怕,自己即将腐烂……
从夏天到初秋,手机里不断传来这些可怕的消息,让我在每个深夜与黎明心急如焚。
老天哪,我不想失去这个最好的朋友——不得不承认了——我没有活人朋友,我的朋友全都是尸体,但其中对我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叫小倩的女孩的尸体。
于是,我通过微信告诉她——我可以说我爱你吗?
她回答,我也爱你。
第一次听到女孩这么对我说。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终于有一晚,她说冰柜断电了,超过十二个小时。她快要完蛋,黑色彻底覆盖额头,像没有边界的夜。不知从什么缝隙里,钻进了一些肮脏的昆虫,苍蝇正在她的嘴唇和鼻孔上产卵……
突然间,她说出一个秘密:对不起,亲爱的,我欺骗了你。
冰柜没有断电吗?
不是啊,冰柜已经断电了,但我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看到她打出了一长串地址,原来是一家生鲜食品加工厂,就在她所在的城市。
她说,既然已经死了,对于世界也没有什么依恋,更不愿意被别人发现自己的尸体——如果离开冰柜的环境,肯定会很难看吧?爸爸妈妈看到她的尸体,无法想象他们痛苦的样子。
哎,我可不想看到我妈再为我哭了。
小倩接着说,她也不想在公安局做尸检。法医肯定会检查她有没有被强奸,那多么羞耻啊,好像又被强奸了第二遍。最后就是火化。我天生不怕冷不怕冰,却怕热怕火,虽然尸体不会感觉到疼痛,但是想想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实在是件令人恐惧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