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雨果
这封信十分重要,阿黛尔,因为你对它的印象将决定我们之间未来的一切。我试图重整一下恬静的思绪,今晚我要抵御的自然不是睡意的侵袭。我要和你进行一次认真而亲切的交谈,最好是面谈,这样我就可以当场得到你的答复(我心急如焚地等待它啊),还可以亲眼从你脸庞上看出我的话对你产生的效果,它对我们俩的未来起着决定作用。
阿黛尔,这是一个迄今为止我们似乎害怕说出口的字,这个字便是“爱”。而我对你所感觉到的确实是不折不扣的爱。现在的问题在于搞清楚你对我所感觉到的是否也是“爱”。这封信要解开这个疑团,它的答案关系着我的一生。
听着。在我们的体内存在着一种非物质的东西;它好像放逐在我们肉体中,在肉体消亡后它还永远存在。这种本质纯洁、个性较完美的东西便是我们的灵魂。是灵魂孕育出一切热情,一切爱心,是灵魂构思了上帝和天堂。我说得或许深奥了一点,但为了让你充分理解必须如此。但愿这种语气不会使你惊讶,我们需要用简洁而高深的语言来谈论这些问题。我接着往下说。灵魂高于它赖以依存的肉体,并将在世上永远处于难以忍受的孤寂状态,除非让它在其他人的灵魂中挑选一个能和它同甘苦的伴侣,当两个灵魂在人群中长久地相互寻觅,终于找到了时,当它们觉得彼此意气相投,相互理解,心心相印时,也就是说,它们彼此相似时,这时在它们之间缔结起一种和它们一样热情和纯洁的结合,一种从人间开始,到天堂也不终止的结合。这种结合便是“爱”,真正的爱;实际上很少有人怀有这种感情。这种爱成了一种信仰,它使被爱的人神化,使其生活在忠诚和热情之中,对他们来说,最大的牺牲意味着最甜蜜的快乐。这便是你使我感到的爱。如果不幸的是你现在对我不感受到这种爱,那将来有一天你肯定会对另外的某人感受到它的。你的灵魂天生是带着天使般的纯洁和热情来爱的,也许她只爱上一个天使,那我就只有惊惶不安了。
阿黛尔,人们一般是无法理解这类感情的,它们只是幸福如你、不幸如我的几个特殊生物的专利品。按世人的理解,爱情只不过是肉欲的渴望或模糊的迷恋。享乐可以将它熄灭,离别意味着爱情的消失。这就是你听到“爱情不可能持久”的奇谈怪论的原因。唉,阿黛尔,你知道吗,“爱情”意味着“痛苦”?你真诚地相信在大多数人的爱情中都伴随着某种痛苦吗?他们的爱情表面看来那么狂热,实际上非常脆弱。不,非物质的爱永世长存,因为感受这爱的生命是不朽的。是我们的灵魂在相爱,而不是肉体。
然而,请记住,这里决不要走极端,我并不是说肉体在爱情的要素中无足轻重。仁慈的上帝觉得如果没有肉体的紧密的结合,灵魂的结合是不可能亲密的。为此,相爱的两个生物应该几乎生活在共同的思想和行为中。这就是上帝创造出两性相吸的理由之一,指明只有婚姻才是神圣的。这样,在年轻时,肉体的结合促进青春长在的灵魂的结合,并在死后永世流传下去。
阿黛尔,有一种即使上帝也无法扑灭的爱情永世长存,请你不要对它感到意外。我对你的爱就是这样的,它不是建立在肉体的优势上,而是建立在精神美德上,它是一种引向天堂或地狱,使整个人生充满欢乐和辛酸的爱。
我已把内心世界向你剖白;这些话我是只讲给能够听懂它们的人听的。你好好扪心自问,看看你体会的爱是否和我说的相同,看看你我的灵魂是否确实是姐妹。请莫拘泥于那些蠢人所说的话上面,请莫受你周围世俗观念的影响。回到你自己的地位,听从你自身。如果你完全看懂了这封信的含意,如果我确实如我爱你那样被你爱着,那么,阿黛尔啊,生命属于你,永存属于你。如果你不理解我的爱,如果你觉得我很狂妄,那就永别了!我,我只有一死了之。当我在尘世上再没有什么指望时,死神丝毫不会使我畏惧。不要以为我会作无谓的自杀。当有瘟疫病人需要挽救,或是一场神圣的战争需要支持时,自杀是自私和懦夫的表现。我会把我的牺牲安排得既对他人有利,又对我是甜蜜的。
你会觉得我的想法有点古怪,因为平时我见到你时总是面带微笑,你不大了解我日常思想的内涵。
阿黛尔,我惶惶不安地对你讲这些。我觉得你并不是用我献给你的这种爱来爱我的,其实单有这种爱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你是爱我的话,那你还会在你的行动中向我要求某种信任的表示么?你慷慨地赐予我这种信任,尽管我觉得它似乎有点冷淡。我的顺乎自然的问题惹你生气了,你问我是否担心你的品德有可以指责之处。阿黛尔,如果你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的话,你就会明白你可以做千万件事而不算罪过,甚至也没有过错;但它们却极易触发我感情上微妙的嫉妒心理。上面已经说过,爱情是至高无上的。我对世上任何其他的女人,甚至她们的流盼不屑一顾;可我也不愿意其他的男人对我的女友提出任何要求。如果我一心要她,我就要整个的她。你的一瞥,你的莞尔一笑,你的一吻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你想想,我难道能甘心看着别人瓜分去?这种敏感的气质不会让你吃惊吧!如果你是爱我的,你会为此感到高兴的。你怎会不高兴呢!
爱得越是热烈和纯洁,爱便越是嫉妒,越容易折磨自己,我就常有这种体验。记得好几年前,当你那还是孩子的弟弟偶尔有一晚和你同睡一床时,我便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怔。年龄、见识和处世经历使我这种气质有增无减。这将是我的不幸,阿黛尔,这本应增进你的幸福感,现在我发现它反而引起你的不安。
坦率地说吧,看看你是否像我需要你一样需要我。这关系到你我的未来,我的未来不足挂齿,你的未来却至关重要。想想看,如果你是爱我的,千难万险只等闲!如果你不爱我,那你可有一个保险的办法尽快摆脱我,它是很合适的。我不怪你,我知道有一种离别可以使我很快地被不关怀的人忘掉。这种离别啊,人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再说一句,如果你认为这封长信过于伤感和悲观,那也不用惊奇,你的信可是太冷淡了。你认为我们“爱得过分了”!阿黛尔啊!……我重读着你从前的来信聊以自慰,但新老信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根本谈不上得到什么安慰……再会了。
1821年10月20日夜
——罗仁携/译
【人物·导读】
雨果(1802—1885),法国19世纪前期积极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代表作家,著名诗人、小说家。自幼热爱写作,15岁时在法兰西学院诗歌竞赛会获奖,17岁在“百花诗赛”中获第一名。1841年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曾任上议院议员和共和国议会代表,曾因反对拿破仑三世称帝而被迫流亡国外。他一生的活动和创作的主导思想是人道主义和反对暴力,以爱制恶。雨果的作品包括26卷诗歌,20卷小说,12卷剧本,21卷哲理论著,是法国文学和人类文化宝库的一份十分辉煌的文化遗产。代表作是: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笑面人》、《九三年》;剧作《克伦威尔》、《吕布拉》;诗作《惩罚集》、《沉思集》。
本文是雨果写给其未婚妻阿黛尔的一封情书。雨果与阿黛尔从小相识,情深意笃。在这封情书中,雨果以炽烈的语言表达了对阿黛尔深深的爱。并着重驳斥了“爱情不可能持久”的论断,他认为“非物质的爱永世长存,因为感受这爱的生活是不朽的。”有意思的是,雨果直接用自己的行动验证自己对“爱”的这一论断。他曾将近50年每天不间断地给自己所爱的人写一封情书,从所爱的人30岁与其邂逅到其75岁逝世,只可惜,这个所爱的人并不是本文的主角阿黛尔,而是一位叫朱丽叶·德鲁埃的女演员。
作者小趣
雨果的故事
笔杆贩子
雨果有一次出国旅行,到了某国边境。警察要检查登记,就问他:
“姓名?”
“雨果。”
“干什么的?”
“写东西的。”
“以什么谋生?”
“笔杆子。”
于是,警察在登记簿上写道:
姓名:雨果。
职业:笔杆贩子。
“?”与“!”
雨果的长篇小说《悲惨世界》脱稿寄往出版社后,屈指数日,毫无消息,雨果心中忐忑不安,决定写信询问。思忖片刻,他提笔给出版社写了这样一封信:
“?——雨果。”
出版社的编辑拆阅以后,心领神会,当即给雨果写了回信:
“!——编辑。”
雨果接到信点头微笑了。不久,这部轰动世界文坛的《悲惨世界》便与读者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