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赫尔曼·黑塞
时值隆冬。天空不是飘雪,就是刮燥热的风;忽而冰封大地,忽而遍地泥泞。田间的路无法行走了。我和邻近的地方已经隔绝。在寒冷的清晨,湖面上升腾着白色烟雾,湖水四周结出一圈光洁易碎的薄冰。可是,待到燥热的风一吹,湖水便又翻起深色波浪,顿时活跃起来;对着东方,它又会像在春天阳光明媚的日子,变得蔚蓝蔚蓝的。
我坐在暖烘烘的书斋里,读并非必要读的书,写并非必要写的文章,而且怀着并非必要的思想。不过,总得有人阅读年复一年创作和出版的作品。只因无人想读,所以我就读。我这样做,半是出于兴趣和友情,半是为了使自己在读者和书堆之间充当评论者和替罪羊的角色。实际上,许多书写得很好,充满智慧,值得一读。尽管如此,我有时也会怪自己多此一举,觉得自己所要追求的目标是完全错误的。
我常常去卧室待一会儿。那儿的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意大利地图。我的眼光贪婪地扫视波河和亚平宁山脉,穿过托斯卡纳的绿色山谷,掠过沿海地区蓝色的和黄色的海滩海湾,斜扫西西里岛,最后迷失了方向,眼光一闪,落在科孚岛上,到了希腊。亲爱的上帝,这许多许多地方彼此离得多么近啊!人们很快就可以到处游逛一遍。我兴奋地吹着口哨,回到书斋,读并非必需读的书,写并非必需写的文章,进行并非必需的思考。
去年,我旅行六个月,前年旅行五个月。其实,这对一个一家之父、园丁和乡下人来说够多了。前不久,我在旅途中病倒在异国他乡,动了手术,在床上躺了一段时间。回到家时,我觉得该是——虽不能说永远,但可以说很长时期内——安静下来,享受家庭生活之乐的时候了。可是,身体还在日渐消瘦,疲劳尚未消除,我与书打交道和写作,还没有几个星期,心又开始动了。有一天,太阳似乎又充满青春活力,把灿烂的光芒洒在公路上;一只深黑色小船,扬着雪白的大帆,荡漾在湖水上。我不由得想到人生的短暂。突然间,一切决心、愿望和认识又统统化为乌有,唯一留下的是强烈的无法满足的旅行欲望。
啊,真正的旅行欲望不是别的,它无异于这样的危险欲望:无畏地思索,彻底让世界翻过来,对所有事情、所有人都能作出回答。它靠计划、靠书本不会得到满足,它要求的东西更多,它要求付出更大代价。满足它是需要呕心沥血的。
燥热的西风掠过深色湖水,吹过我窗前。它没有目的,没有目标,然而却带着激情呼啸而过。它不断消耗自己,它不能抑制,无法满足。真正的旅行欲望,任何认识与经历都满足不了的求知欲望和体验欲望,亦是如此不能抑制,无法满足。这种欲望远比我们强大,远比任何锁链坚实。它控制了谁,它就想一再要求谁作出牺牲。不是有人疯狂追逐金钱,追逐女人喜欢,追逐达官贵人宠信,竟然发展到敢冒最大风险和不惜自我毁灭的地步吗?现在,我们怀有旅行欲望的人,追求的是:了解和亲眼看看母亲大地,和她融为一体,全部拥有和彻底奉献无法拥有、无法追求、只能幻想、只能渴望的东西。也许我们的这种追求和激情,与赌徒、奸商、唐璜[1]式人物以及到处钻营者的追求没有多大区别,也好不了多少。但是,面对黄昏,我觉得我们的追求较之他们的追求更美好,更有价值。每当大地呼唤我们,每当回归之路招呼我们漫游者回家,每当床榻示意我们不知疲倦的人休息,我总觉得,一天的结束绝对不意味着告别和畏惧屈从,而是让人怀着感激之情,贪婪地品味最深最深的体验。我们对大地无不感到好奇:南美洲,未发现的南海海湾,地球的南北极,还有风,江河,闪电,山崩——然而,我们对死,对最后和最勇敢地经历的死,更是感到无限好奇,因为我们知道,在所有的认识与经历中,唯独我们乐意为之奉献出生命的认识和经历才能是理应获得和令人满意的。
【人物·导读】
赫尔曼·黑塞(1877—1926),德国作家,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热爱大自然,厌倦都市文明,作品多采用象征方法,充满浪漫主义气息。代表作有《彼得·卡门青》、《荒原狼》等。
这篇散文从平静的书斋生活写起,由一幅地图,掀起作者心中对接近自然的强烈冲动。读者从中不难看出作家不满足于按部就班、追名逐利的生活,渴望追求更美好、更有价值的生活,不惜为新生活牺牲个人一切的可贵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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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黑塞诗作——《雾中》
在雾中散步,真正奇妙!
一木一石都很孤独,
没有一株树看到别株树,
每一株树都很孤独。
当我的生活还很明朗的时候,
我在世间有无数的友人;
如今,大雾弥漫,
我再也看不到一人,
的确,不知道黑暗的人,
不能称为贤智的人,
黑影轻轻地把他和一切世人隔开,
使他无法逃遁。
在雾中散步,真正奇妙!
人生十分孤独。
没有一个人能读懂另一个人,
每一个人都很孤独。
注 释
[1].唐璜:原为西欧传说中的虚构人物,后为著名的文学形象——浪荡子的形象,先后出现在莫扎特的歌剧和莫里哀、梅里美、拜伦、萧伯纳等的作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