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神奇的夜还是一样的,就好像流逝的时间不能改变这个世界的任何一样东西,不能改变佐罗河,不能改变熔岩,不能改变星星的光芒,就好像同样的唯一的目光仍然在持续地凝望着。
——勒·克莱齐奥
日日夜夜
我带着夏柯在四季中穿梭,
我们常常一天看尽落叶,迎尽风雪。
文/不日远游
那是一个月的17号,我走向夏柯,想送给他一个季节,最好是秋天。我有很多表情,九个,都是祈右右为我做的。只有其中一个上面的笑容,是我喜欢的,无知而柔软的那种笑。是的,很装纯。我只在十七岁用过它,后来,不知怎的,就再也用不上了。另外一个我倒是经常用,但是祈右右说,这个表情只有我自己看得见,别人是看不见的。我第一次用这个表情,也是在一个月的17号,我坐在人群散去的篮球场,想起昨晚的一个梦境,我把脸埋在手掌里。这样,我就看见了自己的脸。
我只喜欢这两个表情。祈右右说,这两个是为你自己做的,另外七个,是要用来应付这个世界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给自己的只有两个,给世界的却有七个。祈右右叹了口气说:“两个已经不少了,很多人给外界的都是更多。但是我怕你应付不过来,早先你连七个都经常用错。”我朝着祈右右笑了笑,忘记了用的是哪种笑容。
我走向夏柯的脚步迟缓不定,但是我从他眼睛里看到我十七岁的脸时,几乎以为自己要盲了。“你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夏柯说。“是啊。”我说。银杏树叶在夏柯脚下,发出噼噼啪啪的碎裂声。我第一次很想提醒别人,是我为他变换了季节,我几乎想提醒他注意,那些嫩绿树叶,像被涂了一层颜料,转眼之间就将枯黄色重重叠叠地铺满了道路。我常常乐此不疲地玩这个游戏,从秋天走到冬天。虽然夏柯对于这些银杏,是不存在记忆的。
十几岁的时候祈右右就说,过不了几年,我就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变换季节,而她也将失去制作表情的能力。我们这些百无一用的超能力会平平淡淡地消失,也许就在某个醒过来的早晨,就像它们在七岁那年突如其来地降临一样。
“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不同,反正只是自娱自乐的游戏。”我说。
“我给你做的那些表情是不会失效的。”祈右右说。
“哦。”我几乎忘了这茬,要是失去了这些表情,我就得从头学一遍人情世故。这麻烦就大了。“那你卖给别人的那些表情呢?”我问她。
“也不会的,对了,你不要把房间弄得忽冷忽热的。”祈右右不满地抬头看我,她在做一个哀愁的表情,面前放着一本顾城的诗集。祈右右又做失败了,读顾城的诗做出来的表情,非但不显得哀愁,反倒干干净净,甚至有几分羞涩,如一个高中生。
其实祈右右的超能力倒不像我的一样没有用处,这两年她一直秘密地与一些人做着交易,找上祈右右的都是些像我一样,表情笨拙的人。于是他们就需要几个表情,来适当地对外界做出反应。我从未见过这些人,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找到祈右右的。只不过,做一个表情要具备充分一致的感受力,哭一场笑一场都不在话下,甚至得谈个恋爱吵个架,耗时耗力,而且一不小心就会做错。所以,祈右右每次接一个表情都思考缜密,决不让自己入戏太深,负面情绪的表情只做到伤心为止。
我一直都很想问她,为了给我做那几个表情她做过些什么,不过她从来不肯说。
我遇到夏柯的时候,祈右右在另一个城市读大学,我和她几乎已经不再联系,少年玩伴,多半就该这样在路途上消散。我不知道是不是恋爱会让人想更多地了解自己,我开始回忆起很多童年、少年场景,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记忆处处都是裂缝。能够分享与求证的人,似乎也只有祈右右。我们就又联络起来了。
童年恍如前世,村庄的变化太大了。那时候,骑着单车上学,一路经过整齐而翠绿的稻田,路上不时能惊起大片大片的鸟群,远处云层低得快接近地面。时光如同平稳的长镜头,遥远地目送,不做挽留。我为记忆的干净而惊讶不已,却从未能记起一桩详细的事情。所以都是祈右右向我说起的,那些毛头孩子奔跑在田野里的故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用了“故事”这个词,也许是因为祈右右讲述的方式太从容不迫,毫无破绽,以至于我常常弄不清楚她讲的那些孩子中间哪个是我,我甚至弄不清楚那里面有没有我。
童年时村庄里的孩子们所玩的游戏,我还记得。甚至到了十岁出头的年纪,我们仍然常常在田地里摸爬滚打。村庄背后是一片山脉,前面临河,于是翻山越岭,爬树下河,也都无人拦禁。那时候田野里全是为灌溉而挖的沟渠,在那个年纪,这些沟渠看起来尤为宽阔。大胆而敏捷的孩子永远能轻松地一跃而过,而有些孩子则总要扭扭捏捏一阵子。记忆里,总有一个孩子被剩下,因为不敢跨一道沟渠,而绕着田埂跑一大圈去追逐那些孩子。
我记得祈右右是孩子王。在祈右右的讲述里,因为我们两个在七岁那年突然同时拥有了异乎寻常的能力,我们几乎立刻就组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联盟;也就是说,我几乎也立刻就成了孩子王,位高权重,贪吃享乐。但是我提醒祈右右,孩子王一般心细胆大,出生入死,游戏技术高超。而我,胆小如鼠,内向怕人;更重要的是,我几乎什么游戏也不会做。“不是的,你不是这样的。”祈右右说,“我们爬山的时候,你就在我后面,在第二个,后面有许多人。”祈右右的语气因为坚定,而显得有些虚弱。
“那么你记不记得我们曾在路上捡到一只死去的龙虾,后来我们把它埋在土里,为它立了个墓碑。我们商量好每个月都会去看它,我们去了整整一年。”
“是的,我们去了整整一年。”
“还有,为了庆祝考上重点初中,我们找了个秘密的地方埋下了十多个硬币,我们比谁会先忘记那个地方。”祈右右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几乎是被往事感染了。
“但是我梦见手掌里老是扎到灌木丛里的刺,所以总是不敢爬山。”我还是打断了她。
“你开始做梦了吗?”祈右右咬着面前奶昔的吸管,哀愁地看着我。那时我竟然觉得她有些软弱。
我不敢和祈右右说我的梦境,还有我梦境里的那个女孩。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四季,看到自己十七岁的脸。每天梦里的时间和白天一样长,我仿佛和她走过了千山万水,百转千回。四季轮回,场景却不变,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我想,如果梦境不能制造记忆,那么我这样无休无止地重复这个春夏秋冬,是不是只是对一段记忆的模仿。但是我并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
我记得她的脸,可是我搜寻四周与记忆,却找不到这样一张脸。我爱着一个虚幻的女孩。这让我疑惑又绝望,以至于我常常弄不清楚我是爱夏柯,还是只是爱一双和梦境里一样的眼睛,我在那里面看到自己十七岁的脸。
我带着夏柯在四季中穿梭,我们常常一天看尽落叶,迎尽风雪,在季节中迅速地流转。我总是不断地遇到熟悉的场景,夏柯调皮地把细碎桃花摇下树的样子,让我想起花底初度逢过谁。冬天里夏柯把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我却在记忆里翻箱倒柜地寻找一只手套,我甚至知道手套上的图案,它们为我制造了一个暖冬。
轮回太多遍,我总是忘记我们在一起了多久。我问夏柯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夏柯有时候说三个月,有时候说半年,后来有一天他说,一个轮回,春夏秋冬。夏柯说:“要纪念。”我说:“是啊。”我心里在想,我们看过了那么多场落叶,花败花开。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我希望人生不停地轮回,以此来印证长久。我突然厌倦了变换季节的戏码,但我仍然想要制造出一场暖冬,我永远掌控不好分量,制造不出一个温暖的冬天,如同模糊记忆里的冬天。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的记忆都是这样,还是只有我的如此语焉不详。
我对祈右右说,原来我在季节中流离失所,世界仍然在按照它的方式严格运转,我想按它的步调来了。
祈右右冲我仓促地笑了笑,她说,恭喜你有relationship超过了一年。她说完这句话,脸上又一闪而过那种哀愁的表情,好像一段沾满灰尘的往事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出来。
我和夏柯过着凡尘生活,我开始习惯冗长的季节,开始耐心地等一场下了好几天的雨停下来。夏柯清澈干净,犹如一棵寻常植物,我第一次注意到他,却是因为他脸上的哀愁,还有因哀愁而生的无动于衷。那时我们在一家酒吧看一个摇滚乐队的现场,不过是一个二流的小众乐队,唱的又是英文歌曲,喧哗吵闹,我什么都听不清,后来索性放弃,找了一个僻静角落去抽烟,这样我就看到了夏柯。夏柯消瘦,表情寡欢而无动于衷,一下一下地敲着悬挂在面前的一面鼓。我望一眼远处狂欢的人群,觉得夏柯拒绝被观赏的难过,很动人。
往后我很少看到夏柯再露出那样的表情,也许他仍然在一个隔绝人群的角落,去消化逼上心头的黯然。也许他是怕我难过,或者是明白诉说的无用,哪怕是对恋人。但是我却觉得,此生我唯一一次看到真实的夏柯,大概就是那一次窥视了。
日子平淡如水,等我们吃遍了学校周围每一家餐店的时候,夏柯有一天给我送来一锅他自己炖的鸡汤,从此以后我就吃到了不少招室友仇恨的美味。当然夏柯每次都会准备四人份的量,我知道,她们只是羡慕我拥有夏柯。我记得,我的两个室友都是在那个晚上我们大卸八块了那只鸡后,不出十天迅速地找了男朋友。但是我却无法和任何人说起,就是在接过夏柯手上那只保温瓶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不是在爱夏柯。我知道我该感动,但是我只是觉得内疚。我想起昨天晚上梦境里的女孩,我看不清夏柯眼睛里的自己。
那个晚上我在水池边一遍一遍清洗那只保温瓶,脑中想的,却是一年以前,我和夏柯的第一次旅游,那个时候我们在一起也并不久。我记得第二天在旅馆里醒过来,床边柜子上放着一杯刚泡好的咖啡,对面床上并没有人。洗漱完后,我在旅社院子里花花草草看过一圈,回到房间里,看到夏柯正在吹干一件我昨夜洗了还未干的衣服。我看着他的背影,面前门上是这个房间的门牌号码,我想起祈右右曾对我说:“有些人,你知道离开了就会肠子悔青。”
夜晚彻底降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今天应该住在冬天。梦境里我看到了那只手套,醒来的时候我明白,也许昨天晚上我制造了一个以往屡屡失败的冬天。我找的暖冬,原来是一只手套里的温度。
我混淆现实和梦境里自己的脸。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夏柯,我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自己的记忆为什么四面漏风。
第二天我再从口袋里掏出枯干的银杏叶子的时候,秋天却没有来,我把白色的玉兰花摆成五边形,也没有听见更多花开,没有树叶变绿,我几乎把整个瓶子里的雪花都撒在了空中,它们在35摄氏度的气温里迅速地消失了。天台上的低气压让人产生无处可逃的感觉。四季如歌,原来一年过去,夏柯只不过是我的陌生人。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感觉背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空气依然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我不知道三十多摄氏度的天气还要持续多久,我想我该开始去看天气预报了。
自从再也不能随意住进喜欢的季节以后,我的梦境变得越来越清楚。梦里面最多的还是童年的场景,一幕幕,像无声无息的黑白照片离你的眼膜越来越近。我开始在最深的睡眠里,突然睁开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逃离一个梦魇。
它们从来就不是梦魇,它们只不过是我出走的记忆。时隔多年,以梦境的形式提醒我自己的属性,提醒我的失去与拥有。
如果你听见我的声音,你就会记得我。梦境里的女孩说。
我该不该去寻找你,我该不该满足于梦里的千山万水。
我开始想念母亲,我从未梦见过她,从我失去她,这么多年。我开始明白,记忆的断层里,我太早地被切断了属性,以至于太早地放弃了呼救。我初次在夏柯身上看到的表情,是我曾经埋在手心里的。我们都放弃了被了解的可能。
很久以前,我还在童年里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周围的人都不见了。我的回忆里没有大人没有小孩,仿佛一条本该热闹的街道突然空旷了下来。像住在一个核桃里面。那段时间不断干的一件事情是往阳光下跑,从楼上跑下来,再跑出门,一直跑到阳光下。那是我突然感觉恐惧的时候,恐惧不请自来,像梦魇一样,一声不吭地钻进我的大脑,我的心脏立刻越缩越紧,眼睛不能四顾,不能回头,我觉得身后有一支追逐的箭,我毫无疑问地相信有一支箭一直跟在我背后,我必须比它快。我横下心不回头,我认定回头的刹那就是箭插进心脏的一刻。耗时打开一道道门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死期到了。
直到打开最后一扇门,阳光从四面八方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了安全。阳光令我觉得安全,有没有人倒是无所谓,我不记得一次次独自逃亡的时候,最后时刻有没有看到别人,有没有看到他们缓慢而无动于衷的脸。
或许是那些面孔过分无动于衷我才不记得,或许是我太专注于自己的逃亡了,因此世界才成了一座空城。
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失去母亲的,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试图与我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