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从故乡消失的鸟是喜鹊。在传说中,只有每年七月初七这一天,喜鹊才不见踪影,都飞上天河搭桥去了,让牛郎织女一夕相会……但总不至于这么多年鹊桥不散吧?
说来真叫人难以置信,那么多跳跃鸣叫于记忆中的喜鹊,还有作为乡村风景标志的一个又一个垒于蓝天下高高树梢头的喜鹊窝,竟全都消逝得无踪无影。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乡村问路,最常得到的指点,就是让你远远眺望村头或村尾大树上黑疙瘩一样的喜鹊窝。那些村庄都是大同小异,并且似乎整日陷于寂静的风景之中,只有喜鹊活泼而灵动地飞来飞去。喜鹊爱随人,不论在村口、桥头还是田间地垅,都有点头翘尾喳喳叫着的喜鹊伴随身旁。
如果说乡村有灵魂的话,喜鹊就是乡村灵魂附体的鸟。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叫得脆响,树枝悠悠晃晃。喜鹊叫,喜事到。连宋代的大文豪欧阳修都曾为报喜鸟喜鹊写过赞美诗:“鲜鲜毛羽耀明辉,红粉墙头绿树林;日暖风轻言语软,应将喜报主人知。”可见喜鹊不是一般的讨人喜。
外形俊逸的喜鹊,羽色清爽,黑头,黑背,白腹,两肩各有一块白斑,搭配鲜明,清晰爽目。飞行时,拖着一条长尾巴,黑白更加分明醒目。它叫声清脆响亮,且跳且叫,同时尾巴也随之上下翘动,透着一股机灵劲。清晨,门窗打开,迎面树上喜鹊连声鸣叫,顿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心底生出快慰。
喜鹊很少结群,多成双成对或四五只一起活动在较为空旷的地方。春天里,两只喜鹊喜结良缘,就从村头地尾衔来一根根细枝,在高高的大树枝杈上搭出一个球形的窝。少年时期的我们,对于神秘的东西,总是遏制不住想探视,于是就爬上大树去看个究竟。平时在树下仰望,喜鹊窝也就篮球那么大,到了近前才知足有洗脸盆大。最让人惊奇的,是喜鹊窝有顶,不像其它鸟窝那样仰口朝天。那些树枝巧妙穿插形成了一个遮风挡雨的盖子,半中间一侧开一个小口,便是进出的门。里面光线和通风都不错,宽敞的圆形空间里,铺有干草、碎布条、白或黑的羽毛,及一些干黄柔软的苔藓,像是一层厚厚的地毯,搞得十分精巧舒适,有一种贴心的温暖。现在想来,喜鹊精益求精,把家室打理到了极致……家是抚慰身心的地方,打理好家也就是打理好自己。只是,住得那么高,夜深人静时,一轮明月悬挂头顶,很容易要对空冥想喔。
对于喜鹊,乡村人有着特殊的情感。顽皮的孩子天生喜欢抓雀掏蛋,却很少朝喜鹊下手。一次,我们有个伙伴上树掏了一对小喜鹊,当晚就得了怪病,腰背不知为何竟直不起来,家里慌忙派人到邻村把最有名望的大爹爹请了来。大爹爹问明情况后,把了脉象,开出几帖药,让赶紧将小喜鹊送回巢。家人于是捧来了那对背上还是一层绒毛、长着一对黑亮眼睛的小喜鹊,你同它们对视时,疑心它们会和人一样有心数哩……我便自告奋勇揽下大任,用书包装了它们挎在肩上,爬上那棵黑皮大桦树几丈高的梢头将小喜鹊送回了家中。两只小鸟失而复得,一直在枝头跳鸣不休的一对老喜鹊立刻安定了下来……我知道,要不是巢里还剩有两只小鸟,老喜鹊啼鸣一天后早就弃巢而去了。数日过去,我们那小伙伴身子终于慢慢变直,最后完好如初。
喜鹊也会玩收藏。我在它们窝里见到过红塑料纽扣、黑黑的小卵石,甚至有一枚闪亮的贰分钱镍币,搞得像财迷一样。喜鹊与老鹰常有摩擦,它们时时三两只一起攻击一只老鹰或者鹞子,要是落了单,则反过来又被追撵,双方均无胜负可言,无论谁都不穷追猛打,戏总是草草开场,匆匆落幕。喜鹊和老鸹(乌鸦)亦是恩怨颇多,它们一主吉喜一报凶兆,但这两种鸟却沾亲带故,同出一源,乡下称喜鹊为“喜鸦鹊”或是“鸦雀子”。老人训诫自己偷懒的儿孙时,往往会痛心地说:“鸦雀子老鸹子含(衔)来喂你……还要你张嘴哟!”
2000年秋天,我乘火车去北京,大约是过了山东德州后,偶然才在注目窗外的视野里发现了几对飞翔中的喜鹊,接着,我便看到了许多球结于那些并不高大的意杨树上一个又一个的喜鹊窝。呵,从我故乡消失的喜鹊原来都跑到这里来啦?一阵惊喜后,不禁又悲从中来:“花喜鹊,尾巴长,去了他乡忘了娘……”这是老家早年的乡谣。我那杏花春雨江南的故乡,竟然留不住这些可爱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