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内宅出现这样的议论,主人挨个查问了店员们,终于搞清楚是佐助在练三弦琴。不消说,佐助立刻被掌柜叫去,挨了一顿训斥,并被警告下不为例,否则没收三弦琴。就在此时,有人从意料不到的地方对佐助出手相救——内宅有人提出“不妨先听听佐助弹得如何再说”,主张者正是春琴。佐助原以为若春琴得知此事必定不高兴。自己身为小学徒,本应老老实实尽到领路的本分,却做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来,也不知春琴会可怜还是嘲笑呢,反正不会有什么好事。所以,佐助一听到内宅表示“让他弹一曲来听听吧”时,反而畏葸不前了。他想,倘若自己的真诚能够上通神明,打动小阿姐的心,自然是三生有幸。但他还是觉得,春琴此举只不过是拿他开开心,半是戏弄一番罢了。再说,自己也没有在众人面前奏曲的自信。
可是,既然春琴提出要听听,无论自己如何推辞,她也不会允许的,她的母亲和姐妹们也都十分好奇,佐助遂被唤至内宅,给她们表演私下练习的技艺。对佐助说来,这实在是从所未见的场面。当时,佐助已经好歹学会了五六支曲子,当春琴命他“把你会的全部弹一遍”时,佐助只好壮着胆子,十二分卖力地将自己所会的逐一弹了一遍。有较容易的《黑发》[19],也有较难的《茶音头》[20],还有一些平日零敲碎打凭着耳听心记学来的曲子,因此难易不均,杂乱无章。或许如佐助所猜测的那样,鵙屋家的人原本是打算拿他取笑取笑的,没想到听了弹奏,发现他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居然无师自通,不但指法准确,曲子也弹得有模有样的,众人都非常赞叹。
《春琴传》中记载:“彼时春琴爱怜佐助之志,曰:‘汝诚心可嘉,日后妾愿教汝习琴,汝有余暇,可随时问教于为师,切望勤勉精进。’春琴之父安左卫门,亦首肯此事。佐助喜出望外,从此往后恪尽学徒本职之余,每日必定挤出时间,仰承师教。如此这般,十一岁少女与十五岁少年,于主仆外又结师徒之契,实乃可喜可贺。”
脾气乖戾的春琴突然变得对佐助如此温情,究竟何故?据说,此事并非春琴的意思,而是周围的人有意促成。细想一下,一个双眼失明的少女,即使生活在优裕的家庭里,也往往会感到孤独,心情忧郁。因此,双亲自不待言,就连众女仆也会觉得小姐难伺候,正苦于没有什么办法能使小姐心情舒畅之际,恰好发现佐助试图投合春琴情趣一事。为春琴的任性而大伤脑筋的内宅仆人们,便想趁此机会把伺候小姐的苦差事推给佐助,自己多少可以轻松一些,于是怂恿春琴:“这佐助真是非同一般呐。若能得到小阿姐的精心教导,他会怎么想呢?一定会无上欢喜,对小姐感恩戴德的吧……”
问题是如果怂恿过了头,脾气古怪的春琴未必会中这些人的圈套。只不过因为事到如今,连春琴也不觉得佐助可恶,而是从心底涌起了春潮也未可知呢。不论怎么说,春琴提出收佐助为徒,对春琴的双亲、兄弟和众仆人而言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至于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纵然天资聪颖,究竟能否担起师傅之责,谁也顾不上考虑了,只想如此一来可以排遣春琴的寂寞,身边的人都可以轻松了,说穿了,这不过是搞了个“当老师”游戏,命佐助当学生,陪着春琴玩罢了。与其说这是为佐助着想,不如说这是为了春琴的安排才对。不过,从结果来看,倒是佐助获得的恩惠更多。《春琴传》中虽有“此后恪尽学徒本职之余,每日必定挤出时间,仰承师教”的记载,但佐助每天牵着春琴的手为她领路,一天中有数小时花在伺候春琴上,现在又加上被她唤到房里去学习音乐,想必无暇顾及店里的活计了。安左卫门虽然觉得人家是为了培养孩子将来经商,送来当学徒的,自己却让他陪伴女儿,怪对不起孩子老家父母的,但是考虑到让自己女儿快乐比一个学徒的将来更重要,况且佐助自己也希望这样便默许了——姑且先这样顺其自然吧。佐助称春琴为“师傅”,便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平时可以称“小阿姐”,但上课时,春琴要求佐助必须称她为“师傅”。她自己也不再叫他“佐助君”,而是直呼“佐助”。这一切做法均照搬春松检校对待弟子之法,彼此间严守师徒之礼。如人们所希望的那样,天真无邪的“当老师”游戏一直继续下去,春琴也乐在其中,忘却了孤独。
然而年复一年,两人丝毫没有要中止这场游戏的意思。过了两三年后,师傅也好,徒弟也罢,竟然都脱离了游戏的层次,渐渐认真了起来。春琴每天下午两点钟左右,去靭町的检校家学艺,学习三十分钟至一个小时,回到家中后复习当天的功课直至日暮。晚饭后,兴致好时,她就会把佐助唤至楼上的闺房里,教他学艺。时间长了,这渐渐变成了每日不可或缺的功课,有时候直到九十点钟,春琴仍不放佐助出门,还经常听到她严厉的呵斥声:“佐助,我是这样教你的吗?”“不行不行!你给我弹个通宵,直到弹好为止!”楼下的仆人们听了甚为吃惊。有时候,这位小师傅还一面骂佐助“笨蛋,你怎么老记不住啊?”,一面用拨子敲他的脑袋,徒弟佐助便抽泣起来。这样的情景已是屡见不鲜。
众所周知,从前收徒授艺,师傅都极尽严苛,对弟子进行体罚也是常事。今年(昭和八年)二月十二日的《大阪朝日新闻》[21]周日版面上,刊载了小仓敬二君写的一篇题为“木偶净琉璃艺人血泪斑斑的学艺”的报道。文中说,摄津大掾[22]死后的名家——第三代越路太夫[23]的眉间有一大块伤疤,形如新月,据说是他的师傅丰泽团七[24]一边骂着“你何时才能记住?”一边用拨子把他戳倒在地留下的。此外,文乐座[25]的木偶戏演员吉田玉次郎的后脑上也有一块同样的伤疤,那是玉次郎年轻时辅助师傅——大名人吉田玉造出演《阿波的鸣门》[26]留下的。师傅在“抓捕”一场戏里操纵十郎兵卫这个角色,玉次郎负责操纵该木偶的腿部动作。可是,当时玉次郎无论怎么操作木偶的腿都不能使师傅玉造满意,只听师傅骂了声“笨蛋”,操起木偶格斗用的道具刀,朝着徒弟的后脑勺哐当一声砍了下去,那刀疤至今未消失。这位砍了玉次郎的玉造师傅,也曾被他的师傅金四用这个十郎兵卫木偶砸破过脑袋,那个木偶都被血染红了。事后玉造向师傅要来了那只血迹斑斑的砸断了的木偶腿,用丝绵裹好,珍藏在白木箱里,不时取出来如同在慈母的牌位前叩拜一般对着它磕头。玉造常常哭着对人说:“要是没有这个木偶的教训,说不定我只能做个平庸艺人终此一生了。”
此外,上代大隅太夫在学艺时期因身体像牛一样笨重,故而被人称为“笨牛”。但他的师傅却是那位有名的丰泽团平[27],俗称“大团平”,乃是近代三弦琴巨匠。一天夜晚,正是闷热的盛夏时节,这位大隅在师傅家学习《木下荫狭间合战》[28]中的《壬生村》一出戏,其中有一句台词是“这护身符可是先人遗物啊”,大隅怎么也念不好。他念了又念,反反复复好多次仍过不了师傅这一关。师傅团平放下蚊帐,钻进帐子里听,大隅却忍受着蚊子的叮咬,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无止无休地反复念着。夏夜很短,东方渐渐发白了。师傅大概也倦了,仿佛睡着了似的,但还是不说“可以了”。于是,大隅发挥了他那“笨牛”特有的倔劲儿,坚忍不拔地一遍遍念下去,终于听到团平在蚊帐里开口说“可以了”。好像睡着似的师傅其实根本没合眼,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呢。
诸如此类的逸闻不胜枚举。此事绝不限于净琉璃的太夫[29]以及净琉璃演员,在生田流的古筝和三弦琴的传授中也有着同样的情况。况且这一行的师傅多为盲人检校,残疾者往往性格偏执,严厉苛责徒弟的现象自然不会少。上面已说过,春琴的师傅春松检校的教法也素以严厉著称,常常开口就骂,举手就打。由于师徒大多都是盲人,所以徒弟受到师傅打骂时常常会后退躲避,竟然发生过抱着三弦琴从二楼上滚落下去的事件。春琴挂牌“琴曲指南”收徒后同样以严酷而闻名,此乃承袭其师教法,也顺理成章。不过,春琴的严厉从教授佐助的时候起就有了苗头,也就是说早在幼年玩游戏时已初露端倪,后来逐渐发展成真打真骂。
有人说,男师傅打骂弟子的例子数不胜数,但是像春琴这样女师傅打骂男弟子的却不多见。由此看来,莫非春琴生性就有几分施虐倾向,借口教艺享受某种变态的性愉悦?这些揣测是否属实,今日难下结论,唯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游戏时必定模仿大人的样子,因而,春琴虽受到检校的宠爱,未曾挨过棍棒,但是平时耳濡目染,使她幼小的心灵烙上了为人师者就该如此的印记,于是早在玩游戏阶段就模仿起了检校的做法。这也是自然之数,日积月累而形成了习性。
佐助大概是个爱哭的孩子,据说每次挨了小阿姐的责打就会哭上一通。由于他总是没出息地嘤嘤哭出声来,有人听到后便蹙起眉头说:“小阿姐又折磨他了。”最初只是打算让春琴教佐助玩玩的大人们,见此情景也颇感头疼。每天晚上,古筝声和三弦琴声已经很吵人了,其间还时常夹杂着春琴的厉声斥责,再加上佐助的哭泣声,直到深更半夜大家都不得清净。女仆们觉得佐助很可怜,最重要的是这样下去对春琴也没有好处。有的女仆实在看不下去,便直接去春琴房间,劝说她:“小姐,这是做什么呀?小姐身子娇贵,何必为这么个没出息的男孩子生这份气啊。”谁知春琴听了,反而正襟危坐,咄咄逼人地回道:“你们懂什么!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是在认真教他学艺呢,不是在闹着玩。正是为佐助着想,我才这么一丝不苟。即便我怎么骂他打他,学艺就得这样。难道你们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春琴传》记载了此事:“春琴慷慨陈词曰:‘汝等欺吾年幼,竟敢冒犯艺道之神圣乎!吾虽年少,既苟为人师,当从为师之道。吾授艺佐助,本非一时儿戏。佐助虽生性酷爱乐曲,然身为学徒,不能就学于检校高师,只得自学,实为可悯。吾虽未出师,欲代为其师,尽心竭力使其达成所愿。汝等岂知我心?还不速速退下!’闻者慑其威严,惊其辩舌,常唯唯诺诺而退。”由此可见,春琴是何等盛气凌人。
佐助虽常被骂哭,可每当听到春琴这样说便无比感激。佐助之所以哭泣,不仅仅为了忍受学艺之苦,更是包含着对这位主人兼师傅的少女如此激励自己向前的感激之情。因此,无论遭受怎样的责罚,他也从不逃避,总是一边流泪一边坚持苦练,直到春琴说出“行了”为止。春琴的情绪时阴时晴,变化无常。被数落一顿算是轻的,若是春琴蹙着眉头,嘣地一拨弄第三弦[30],或者让佐助自己弹三弦琴,她一言不发地听着,是佐助哭得最多的时候。
一天晚上,在练习《茶音头》的过门时,佐助领会不到位,老是记不住,练了许多遍还是出错。春琴气急了,便像平时那样把三弦琴放下,一面用右手使劲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一面唱起琴曲来:“嗨,嘀哩嘀哩哐,嘀哩嘀哩哐,嘀哩哐,嘀哩哐,嘀哩锵锵,咚哩咚哩锵,嗨。噜噜咚!……”到了最后,就不再理睬他了。佐助惶惶然不知所措,可又不敢停下,只好拼命地按照自己的理解继续弹奏,但是不论弹多久,春琴也不说“好了”。佐助只觉得头昏脑涨,越弹越不着调,浑身直冒冷汗,胡乱弹起来。春琴始终不发一言,紧紧闭起嘴唇,眉梢一直深深皱着,就这样僵持了长达两个多小时。直至母亲繁氏穿着睡衣走上楼来,好言劝道:“刻苦教学也得有个限度,做过了头的话会伤身体的。”春琴这才好歹让佐助离开。
第二天,父母把春琴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说:“你热心教佐助弹琴,这当然很好,但是,打骂弟子是大家都认可的检校先生才可以做的。你弹得再好,毕竟还在跟着师傅学艺,此时就模仿师傅的这种做法,必然会滋生傲慢之心。举凡学艺之事,一旦有了傲慢之心便不会长进。况且你一个女子,对男弟子动不动就‘笨蛋笨蛋’的辱骂,实在让人听不下去,至少在这方面应该节制一下。今后要固定授课时间,不要拖到半夜,听到佐助呜呜的哭声,大家还怎么休息啊。”
由于父母亲从来不曾这般责备过春琴,春琴听了也无话可说,接受了规劝。但这也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春琴私下反而把气都撒在佐助头上:“佐助真是没出息,堂堂男子竟然一点委屈都忍受不了。就是因为你那么大声哭,别人听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害得我挨了骂。若想在学艺之道上有所精进,即使疼痛难忍也得咬紧牙关忍受。这一点都做不到的话,我就不当你的师傅了!”从那以后,佐助无论受多大的罪也绝不再哭出声了。
鵙屋夫妇见女儿春琴自从失明之后渐渐变得狠心,加上收徒授艺后举止也粗暴起来,颇感忧虑。女儿有佐助做伴,既有利也有弊。虽说佐助百般迎合顺从女儿,固然很难得,不过也正是由于佐助凡事一味迁就,逐渐助长了女儿的骄慢任性。长此以往,不知女儿将来会变成一个性格怎样古怪的人呢。老夫妇暗地里为此苦恼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