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据说还有一些人,即使不像利太郎这么厚颜无耻,也一直对佐助心怀妒忌的。佐助是一个有着特殊地位的“引路人”,这一点日子久了终归隐瞒不住,门中弟子无人不晓。因此,暗恋春琴者便暗地里羡慕佐助有福气,也会反感佐助殷勤周到地服侍春琴的样子。若佐助是春琴的合法夫君,或者至少享受着情人待遇,他们也无话可说。可在表面上佐助始终是个引路人、学徒,从按摩到搓澡,春琴的大小事情都由佐助一人包了下来。看他那副忠实仆从般低三下四的样子,知道内情者恐怕会觉得滑稽至极。还有不少人嘲讽道:“要是给师傅当带路人,即便吃点苦头,我也干得了啊。没什么了不得的!”于是乎,人们迁怒于佐助:倘若春琴的美丽容貌有朝一日变得丑陋不堪,佐助这家伙会是什么表情?他还会继续这样尽心尽力地侍奉那完全依赖别人伺候的春琴吗?由此可知,也不能完全否定有人出于声东击西的敌本主义[42]而出此损招的可能性。
总而言之,对于这起事件,众说纷纭,真伪难辨。不过,另有一种颇有说服力的怀疑论,其对象是各位完全想不到的人。“同行是冤家,加害春琴的人恐怕不是她的门徒,而是某检校或某女师傅。”这一论点虽说并无任何凭据,说不定倒是看得最透彻的。因为春琴平素傲慢自恃,在技艺上以天下第一自居,加之社会上也有认可这一点的倾向,这就伤害了同行师傅们的自尊心,有时甚至会对他们构成威胁。检校这个称号,过去是昔日由京都赐予盲人男师傅的一种“尊称”,可以享有特别的待遇,穿着特殊衣物和乘车出行,人们对待他们的态度也和一般艺人不一样。如果世间传闻这些艺人的技艺不及春琴,盲人的报复心又格外强烈,恐怕会想方设法采用阴险手段,葬送春琴的技艺和声誉。从前常听说有艺人因妒忌而给同行喝水银。春琴声乐和器乐都很擅长,因此有人会利用她爱慕虚荣和自恃貌美的弱点,破她的脸相,使她此后无法再公开露面。如果加害者不是某检校而是某女师傅的话,那么一定是怨恨春琴自恃貌美,于是通过毁其容貌来获得极大的快感吧。
综合上述种种推测,说明春琴处在早晚有一天会遭人暗算的危险状态中,因为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在四处埋下了祸根。
天下茶屋町的赏梅宴后大约一个半月,就在三月晦日之夜的丑时后半刻,即凌晨三时左右,发生了那场灾难。《春琴传》上是这么记载的:
“佐助为春琴痛苦呻吟惊醒,即刻自邻室奔来,急点灯观察。似有人将雨窗撬开,潜入春琴卧房,因觉察佐助起身,未及窃取一物便逃之夭夭。环顾四周,已不见其踪影。彼时该贼人惊慌之余,顺手抄起铁壶,掷向春琴头部,壶中烫水飞溅,春琴丰颊白如瑞雪,不幸留下些许烫伤。虽白璧微瑕,花容月貌如故,然春琴日后为此微痕甚感羞惭,常以绉绸巾遮面,终日笼居室内,不肯现身人前,虽亲族门人亦难以窥见其貌,以至生出种种臆测。”
《春琴传》又曰:“盖其伤痕轻微,无损于天赋美貌。至于为何避不见人,乃其洁癖所致,视微伤为耻,实乃盲人多虑也。”又曰:“然不知是何因缘,数十日后,佐助亦患白内障,顷刻间双目昏黑。待感觉眼前朦胧一片,渐次不能辨物时,佐助即刻迈着盲人蹒跚步履,摸索着行至春琴面前,狂喜大呼:‘师傅!佐助已双目失明,此生不复再见师傅容颜之微瑕也。可谓失明得其时哉。此必为天意耳。’春琴闻之,怃然良久。”佐助出于对师傅的深厚情意,不忍说破真相,而传记中关于此事经过的叙述只能看作是有意遮掩。佐助突然间患上白内障的说法让人难以相信。再者,纵然春琴的洁癖多么严重,盲人怎样多虑,倘若是无损于她天生丽质的烫伤,又为何用头巾遮面,不复见人呢?因此,事实应该是春琴的花容月貌已变得惨不忍睹。
据鴫泽照老妪及其他两三个人的说法,那人先潜入厨房,生火将水烧开后,提着开水壶闯进卧室,将壶嘴对着春琴的脸部浇下了开水。那贼人本是为此目的而来,既非一般的盗窃,也并非因为过于慌张。当夜,春琴完全不省人事,直到次日清晨才恢复了知觉。然而烫得溃烂的皮肤却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方才愈合,可见其烫伤相当严重。
关于春琴惨遭毁容后的模样,一时流言四起,诸如“春琴头发脱落,左半边脑袋全秃了”等。这些传言也不能一律说是毫无根据的臆测。佐助从此双目失明,当然看不见春琴的容貌了。但是《春琴传》中所谓的“虽亲族门人亦难窥见其貌”,事实是否真是这样呢?绝对不让他人看见,恐怕难以做到吧,至少这位鴫泽照老妇就不可能没见过。但是,鴫泽照也尊重佐助的意愿,绝不把春琴的真实面容说给他人。我也曾试探着问过她,她并不详谈,只是委婉地告诉我:“佐助始终认定师傅是一位绝色美女,所以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春琴去世十余年后,佐助曾向身边的人讲起过自己失明的过程。依据这些,人们才得以了解当时的详细经过。春琴遭到暴徒袭击的那天晚上,佐助同往常一样,睡在春琴闺房的隔壁。当佐助听到响动,睁开眼来,发现长明烛灯已熄灭,只听到黑暗中有人在呻吟。佐助大惊,翻身跃起,先点上灯,然后提着长明灯朝屏风后的春琴床铺走去。佐助借着昏暗的纸灯笼映在金色屏风上的反光,环视屋子一圈,没有发现凌乱的迹象,只见春琴枕边扔着一把铁壶。被褥中,春琴静静地仰卧着,却不知为何呻吟不休。佐助起初以为春琴在做噩梦,便一边喊着“师傅,你怎么啦?师傅……”,一边走近枕边。正想把春琴摇醒时,他不禁“啊呀!”大喊了一声,立即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春琴气息奄奄地对他说:“佐助,佐助,我的脸被烫烂了吧,千万别看我的脸啊。”她边说边痛苦地扭动着身子,胡乱挥着双手,想要把脸遮住。佐助见状,便说:“请师傅放心,我不看你的脸,一直闭着眼睛呢。”说罢,他便把提灯挪到了远处。春琴听佐助这么说,也许是放松了便昏了过去,之后也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不停地说着胡话:“今后也不要让人看到我的脸,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呀。”佐助安慰道:“不会那么严重的。请师傅放宽心吧。等到伤口愈合后,师傅就会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的。”可是春琴听了,反驳道:“这样严重的烫伤,怎么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呢?我不想听你这种宽心话,还是别看我的脸为好。”
随着神志渐渐恢复,春琴愈加执拗地重复这些话。除了医生之外,她甚至都不愿意让佐助看到自己的伤情,每逢换药和换绷带时把所有人都赶出病室。由此可知,佐助也只是在出事当晚,赶到春琴枕边的那一刻,看了她被烫伤的面部一眼,但他不忍直视,立刻背过脸去了。因此,在飘忽的灯影里,春琴留给佐助的印象不过是一种不像人脸的怪异幻影而已。此后,佐助看到的春琴,也只是从绷带间露出鼻孔和嘴巴的样子。可以想见,正如春琴怕被人看见一样,佐助也怕看到春琴的脸。他每次走近春琴的病榻时总是尽量闭上眼,或把视线移到别处。所以,春琴的面貌逐渐变成了什么样子,实际上佐助并不知道,况且他还主动避开了知道的机会。
因治疗调养得法,春琴的烫伤创面日渐好转。一天,病房里只有佐助一人侍坐时,春琴很苦恼似的突然问道:“佐助,你看到过我的脸吧?”佐助答道:“没有,没有,师傅说不准看,我怎敢违背师傅的吩咐呢!”春琴便道:“我的伤眼看快要好了,等除去了绷带,医生也不再来了。到时候,别的人且不管,可是不得不让你看到我的这张脸啊。”连一向要强的春琴这次似乎也受到了打击,竟破天荒地流了泪,频频从绷带上拭去泪水。佐助也神情黯然,无言以答,唯有相对而泣。最后,佐助仿佛打定了什么主意似的说道:“我保证做到不看师傅的脸,请师傅放心吧。”
几天后,春琴已经能下床了,伤口基本愈合,随时都可以拆去绷带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天清晨,佐助偷偷从女仆屋里拿来她们用的镜子和缝衣针,然后端坐在床铺上,看着镜子,把针往自己的眼睛里扎。佐助并不了解用针刺眼睛就会失明的常识,无非是想用尽可能简便又不痛苦的办法使自己变成盲人。他试着用针刺入左眼的黑眼珠,要刺中眼珠似乎并不那么容易。眼白较硬,针刺不进去,黑眼珠毕竟软些,轻轻两三下,只听扑哧一声刺进了两分左右,顿时眼前一片白浊。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视力,既没有出血或灼热感,也没有感到疼痛。大概是破坏了水晶体组织的缘故,造成了外伤性白内障。接着,佐助又以同样的办法刺中右眼珠,就这样转瞬之间,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不过,听说刚刺瞎后,他还能模模糊糊看到物体的形象,大约过了十天以后就完全看不见了。
过了不久,春琴能下地了。佐助摸索着走进里间,匍匐在春琴面前说:“师傅,我成了盲人,一辈子也不能看见师傅的脸了。”“佐助,这是真的吗?”春琴只问了这么一句,便陷入久久的沉思。佐助有生以来从未感受过这几分钟沉默给予他的这般巨大的快乐。据说古时的恶人七兵卫景清[43],因看到赖朝[44]智勇双全,遂断了复仇之念,发誓不再与此人相见,剜去自己的双眼。佐助虽动机不同,其志之悲壮却是同样。虽说如此,春琴所期望的真是如此吗?前些天她流着泪对佐助说的话,是否即是“既然我已遭此难,希望你也成为盲人”之意?此事实在难下定论。不过,当听到春琴说的短短那句“佐助,这是真的吗”时,佐助仿佛感到师傅喜悦得浑身战栗。在师徒二人相对无语的那段时间里,只有盲人才具有的第六感在佐助的感官上萌生。他自然而然地体会到春琴心中唯有对自己的感谢之意,并无他念。
佐助感到,迄今为止,自己虽与师傅有着肉体关系,但是两颗心一直受师徒之别的阻隔,而今终于紧密相连,融为一体了。少年时期自己躲在壁橱的黑暗中练习三弦琴的记忆复苏了,但此时心境与那时全然不同。大凡盲人还具有一些对光的方向感,因此盲人的视野是朦胧的,并非一片漆黑。佐助明白:自己现在虽然失去了外界的眼睛,却同时睁开了内界的眼睛。“呜呼!原来这就是师傅居住的世界!现在我终于能够和师傅居住在同一个世界里了。”佐助衰退的视力已经看不见屋子里的东西和春琴的模样,唯有春琴那被绷带裹住的面孔依然白蒙蒙的,映在他的视网膜上。佐助觉得那不是绷带,而是两个月前师傅那张银盘般白皙丰满的脸,浮现在混沌的光环中,宛如那接引佛[45]一般。
春琴问:“佐助,你痛不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