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孔明因玄德三顾茅庐而惶恐不已,无奈只得舍弃闲散的生活,这是《三国志》中众所周知的故事。倘若孔明不等到被玄德硬请出山,而是更早地置身俗世当然也未尝不可,但假使玄德再三恳请,仍隐匿不出,与闲云野鹤为友而终其一生,其心境同样能够引起我们的共鸣。中国自古有“明哲保身之道”一说,忌争避乱,以全其身,这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处世之术。战国时,苏秦衣锦还乡,趾高气扬地说:“且使吾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功成名就,佩六国相印固然了不得,在靠近城郭的地方耕田二顷,一辈子隐没于乡间也不坏。可是,苏秦这个人扬扬得意地说出此种话来,颇像现今的国会议员,其品格远比孔明之类低下。事实上在东方,较之苏秦类型的人物,孔明类型的人物不单品格上更加高尚,本质也更为优秀,这方面例子多得是。
最近,我看到各种电影杂志上刊登的好莱坞电影明星的照片,时常觉得奇怪,这些肖像将他们的脸部放大特写,无一例外都露着牙齿在笑,同样毫无例外的是,不论哪个明星,牙齿都那么洁白,像珍珠似的排列得整整齐齐。但仔细端详他们的表情便会发现,那根本不能算是笑脸,只不过硬生生拿腔作势地张开嘴,故意露出两排牙齿而已,就像经常看到日本女孩子骂街时,“咦!”的一声露出牙齿一样。这种感觉,女演员身上还不很厉害,男演员特别明显。如此感受的人大概不止我一个,读者诸君倘若不信,不妨赶快翻开Classic杂志一览就明白了。回想一下,不管哪个演员的肖像都是一副“笑脸”,但立即就变成了“露着牙齿的脸”,实在妙不可言。
愈是文明发达的人种,愈重视牙齿护理。据说齿列美不美,可以推测出一个种族文明的程度。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牙科学最先进的美国就是世界第一的文明之国。那些拿腔作势堆出一副笑脸的演员们,或许是在有意夸耀:“瞧,我是如此文明的人啊!”而像我这样天生牙齿参差不齐,并且从未想过矫治的人,正如已故大山元帅[16]那一脸麻子一样,被当作未开化人的标本也是没法子的事。说起来,近年即便是日本人中像我这样的人也成了特例,稍微时尚一点的城市,无论走到哪里,那些受过美国式调教的牙科诊所都生意隆盛,其中有人不惜甘冒脑贫血的风险,拔掉或打磨足堪使用的天成牙齿,施行人工修饰。或许由于这个原因,近来都市人的牙齿越来越美观,过去那种参差不齐的牙齿、龅牙、蛀牙明显少多了,且不论男女,讲究做派和仪容的人,哪怕买管牙膏也必定要用“科里诺斯”或“白速得”[17]等美国的舶来货,更仔细的人甚至早晚刷两次牙。因此,日本人的牙齿一天天变得雪白如珍珠,渐渐接近美国人,也渐渐变成文明人了。只要其目的是给人以快感,那也无可非议。不过,原本日本对于龅牙、黑黑的罅牙等,反倒认为其不完美中自然有一分可爱,而整整齐齐长着一口白生生牙齿的人,则给人一种刻薄、奸黠、残忍的印象,所以,东京、京都、大阪等大都市的美人(哦不,男人也一样),大都牙齿既不好,又不整齐,尤其是京都的女性牙齿脏污已成定评。据我所知,反而九州一带边鄙乡野的人,许多都长着一口好看的牙齿(我并不是说九州人刻薄,请勿动气)。至于老人们,因烟油积垢,牙齿又黄又脏,呈现打磨过的象牙色,透过疏髯白须的漏隙暴露于外,同肤色十分协调,倒也别有一番老人风情,给人以不紧不慢、悠然自得之感。其中也有掉落一两颗的,但顺其自然,看着也并不显寒碜。如今,有着一口烟黄牙齿的老人,只有在乡间才能见到,中国和朝鲜则到处都是。老人的牙齿又白又齐,起码与东方人的容貌不甚般配。即便装假牙也要尽量接近自然,上了年纪偏要故作年轻,“人过四十妆更浓”,实在令人生厌。
据上山草人[18]说,美国的礼节实在麻烦,男人在女人面前不可露出一点点肉体,这自然不消说了,擤鼻涕抽鼻子也不可以,咳嗽也不行,所以感冒的时候哪里也不能去,只好成天窝在家里。照这样的话,美国人应该立刻从鼻孔到屁眼儿好好清洗清洗,干净到可以用舌头去舔,排出的粪便也必须散发出麝香一般的香气,否则很可能被批评说不配称为真正的文明人。
无独有偶,我曾经听已故芥川君[19]转述过一件逸闻:成濑正一氏[20]在德时去本地人家做客,将芥川君的《大石内藏助的一天》即兴译读给主人听,读到“内藏助起身去了茅厕”这句时,突然结舌杜口,到底没有将“茅厕”这个词译出来。
保罗·莫朗[21]的小说中经常出现“茅厕”这个词语,所以换成近年的法兰西等国大概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不过欧美人好像对这种事情特别介意,似乎将这认为是文明的资格。
读过托尔斯泰《克莱采奏鸣曲》的人都知道,小说主人公不遗余力地抨击欧洲所谓“文明人的生活方式”。看看他们日常的食物、女性服装等,极富刺激性和纵容性,除了挑逗色欲再无其他目的,但另一方面又不嫌烦琐地讲究礼仪规矩,实在虚伪。——我现在手头没有此书,记忆不甚清晰,不过大体就是这个意思。读的时候我心里便在想,托尔斯泰到底是俄国人啊。
实际上,绅士们在晚宴席上穿着脚镣手铐般的礼服,面对充满诱惑的妇女装束,不能嗳气,不能打嗝,喝汤不能出声,坐上桌子就要受这种礼法的束缚,就算精美绝伦的食物杂陈于面前,还会有什么胃口?说到这个,中国人的宴会目的便是“吃”“喝”,因此可以不怎么讲究礼仪,即使口中发出很响的动静,即使弄脏了桌子、地面也都没关系,倘若是夏天在南方,主人甚至会先脱去上衣,腰以上全部裸露。日本在这一点上同中国也没有多大差别。
说到酒店里的餐厅,有人认为那里是家庭式的、豪华的,要比过于讲究个人私密的旧式旅馆更好。可是,那种地方看起来似乎是绅士淑女展示服装、满足虚荣心的场所,吃饭的意义则在其次。穿着浴衣,靠着托肘矮几,随意地摊开两腿,这种吃法才是最受胃袋欢迎的。
总而言之,西方人的所谓“文明设施”也好,“清洁”也好,“整齐”也好,难道不就是像美国人的牙齿一般的东西么?说起来,看到那白生生、没有半点污垢的齿列,我就情不自禁地联想到西式厕所里铺着瓷砖的地面。
现今令我们为之苦恼的双重生活的矛盾,并不在于衣、食、住的形态等细枝末节,而在于我们眼睛看不见的更深一层的原因。即使我们强迫自己居住在没有半张榻榻米的房子里,从早到晚穿西服、吃西餐,终究还是无法坚持下去,到头来,仍会将火盆搬进西式房间,或盘腿坐在地毯上,因为不管怎么说,东方人与生俱来的“散漫”和“慵懒”在心底深深扎下了根。首先一点,我们会对吃饭的时间极其规律化而感到痛苦。白天在办公室上班的人,在工作时间里不得不有规律,一回到家就不讲规律了,否则真的会无法静下心来放松休息,也不想喝酒吃东西了。因此许多在工作单位吃午饭的日本人,只是胡乱把一点简单的食物塞进嘴巴,权当是一顿饭了。然而,住在神户、横滨的西方人不是这样,家在附近的人,即使工作繁忙时间紧张,也一定要按时回家,坐在餐厅里笃定悠悠地吃饭、喝酒,然后按时回到办公室。我真想说,这样急匆匆有什么意思?可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规矩钩绳的生活了。其次,从西餐的制作本身来讲,如果你不按时按分坐上餐桌,厨师做起来也有困难。因此,日本人每当听到厨师不厌其烦地叮问“几点用餐”,心里就生气。而假使误了钟点,不管饭菜多糟糕,厨师绝不负责任。
闻一而知十。餐盘和碗筷等,差不多洗一洗就可以了,然而西餐的食材往往油腻多,加上银器、瓷器、玻璃制品又多,时刻得倍花精力,将它们擦拭得锃光发亮。虽然受着这么烦琐的束缚,但我们却仍难以下决心打破这种双重生活。
英国的老人早饭吃一大块油腻腻的牛排,然后拼命活动,振奋精神,蓄养体力。这无疑也是一种养生方法。但是在懒人眼里看来,吃了那么多刺激性食物,还得不由分说地运动才能完全消化,可见运动也是一种苦役。有这点时间,不如安安静静读书或许更有裨益。何况正如托尔斯泰所言,刺激性的食物更能煽动性欲,使人躁动不安,结果造成精力浪费。如此说来,这与节食而怠惰孰好孰坏真令人弄不明白了。
过去——也就是我祖母那个时代往前,大户人家的女眷们一年到头待在不见天日的昏暗屋子里,很少外出;京都、大阪一带的旧式家庭,据说五天才洗一次澡;被称作“隐士”的人,更是整天坐在蒲团上一动也不动。现在想想,那副样子他们怎么生活,实在是不可思议。至于他们吃的东西,真是少得可怜,且寡淡无味,就像捣碎喂鸟的饲料——白粥、梅干、梅子酱、鱼松、煮豆、佃煮[22],我至今还能忆起祖母饭桌上的这些东西。她们有着与她们个体相适的保守的养生法,而大多数情况下比起经常运动的男子更长寿。
俗话说“贪睡有害”,与此同时,减少食物的分量和种类,这样患传染病的风险概率也会减少。有人认为与其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关注卡路里、维生素什么的,不如什么也不干,随意躺卧着更加明智[23]。正如世界上有“懒汉哲学”一样,不要忘记也有“懒汉养生法”。
据如今在大阪堪称一流的一位老检校[24]说,过去演唱京歌,声音响亮、吐字清楚反而被斥责为俗气。听他这么说来再细细一想,果然如此,筝或三味线琴艺精良的检校中,声音洪亮且音色优美的人,在关西确实少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重视乐器演奏而忽视演唱,如静下心来细听,他们声音虽低,抑扬顿挫却细腻分明,情绪和余韵都能充分表达出来。然而,他们不像现今的歌唱家那样注意节制酒色、保护嗓子和保存声量,就是说他们始终是以心境为本,假使受到种种束缚而心情不悦并带到舞台上,就是唱出来也不会感到愉快。人到老年,声量减弱,声音枯涩乃是自然规律,因此他们不违背逆自然之理,只想随心所欲地演唱。实际上从他们自身角度来讲,唯于酒后陶然之时,乘兴拿起三味线唱上一曲才是最惬意的事,否则称不上什么兴致。由此说来,即使用观众听不清楚的微弱鼻音哼唱,他们也可尽尝艺术之妙,入三昧之境,说得极端些,他们即使不出声音、仅凭意想演唱,也已经足够了。
较之自娱更着眼于娱人的西洋声乐,在这一点上就显得有些死板、吃力和做作。听起来声量可羡,但观其嘴唇的动作,会觉得颇似一架发声的机器,拿腔作势而已,所以演唱者本人所寻味到的三昧之境的心情,可以说是不可能传达给听众的。不仅音乐,所有艺术都有这种倾向。
读者诸君切勿误解,我绝不是规劝大家怠惰。现今世上有很多人扬扬得意于被誉为“精力充沛”“勤勉过人”又或者以此自吹自擂,不过我以为,偶尔想一想懒惰所蕴藏的美德——安静闲雅也没什么害处。老实说,我本人实际上并不是个懒汉,诸位友人可以证明,至少在朋辈之中我还算得上是勤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