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一个少年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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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潜隐的爱

命运和愚蠢使伊成为一个没人关心的人。伊仿佛阶前一个小的水泡,浮着也好,灭了也好,谁还加以注意呢?伊有小而瘦的脸庞,皮肤带着青色;眼睛圆睁,看外物时常呈怅惘的神情;微带红色的发生得非常之浓,挽成发髻,臃肿而散乱,更增全体的丑陋。

伊从小时就许配陈家第二个儿子。十一二岁的时候,邻家的妇女或是自己的母亲向伊戏言道:“陈家来迎你了,你快去打扮齐整做新娘子吧。”伊的蒙昧的心灵里就有一缕不知为什么的羞愧使伊涨红了脸,咬着舌端低下头来。从此伊知道陈家是自己将来的世界,但是为什么要加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怎么情况,伊全然没有本领去推想。

伊十七岁的时候,命运判定,那个将来的世界来到面前了。伊就认识伊的丈夫、公公、婆婆、寡居的嫂嫂——认识各人的面貌罢了,并非认识各人的心——他们也都认识了伊;此外一切如故。村镇人家的妇女大都做一种工作:剖麻至细,将两端接着,用指头捻合成极长的麻线,预备织麻布。伊跟着婆婆嫂嫂做这种工作,她们默默地各自坐着,只有一只左手和右手的两个指头是常动的,无论是光明的朝阳、和爽的好风、清丽的鸟声,都不能引她们抬一抬头。

不幸伊的丈夫又踏上了他哥哥的足迹。原来他的哥哥娶了亲不到半年便患肺病,病了三四个月便死,现在他正遇绝对相同的情形。这就非常可疑,这等毒虫何以必发生于娶亲之后?然而他的父母何尝疑到自己对于儿子的举措有无过误呢?他们只是哭泣,只是叹息,以为命运见欺,无可奈何。但仍有可以自慰的,三儿四儿年纪已不小,就可以给他们娶亲了。娶了亲生个孙儿,那是极快极容易的事,他们俩想到此,不由得收泪而作甜蜜的遐想。那位寡嫂引起了自己摧心的伤感,暗地落了无量的泪,但也减退了对于婶子的无名的嫉妒,心想现在你与我是同等的人了。

伊失了一个丈夫,也觉得十分悲伤,学着别人家伤逝的模样晨晚号哭;更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以前好像一切都有归宿,现在自己的归宿是什么呢?伊的脸庞从此瘦起来,且转为黄色,更由黄而青。伊本来不大会说话,现在更不常说话,况且同谁去说呢?伊到水埠上去洗衣服经过街上时,仿佛有一种凄苦悲哀的空气围绕着伊的全身,邻人从背后指着伊互相告语道:“这就是陈家的二奶奶,可怜才十八九岁呢!”

伊从此只有个狭小的世界,就是自己。公公婆婆本来为儿子而娶伊的,现在儿子已死,照例给伊吃饭就是了;嫂嫂本来对于伊抱着无名的嫉妒,现在仍旧不能因境遇相同而互相接近;于是伊分外地孤独。

风痧的病忽然来找伊,伊年轻而无知,怎能知道应该怎样地医治和调理?咳嗽的声音几乎没有一刻工夫间断,而且转哑了;青苍的两颊给体热烧得通红,显出粒粒鲜红的点子;伊还是照常操作。家里的人也不叫伊去歇歇,也不叫伊到医生那里去诊治,吃一些药,也不叫伊避风。伊实在支撑不住,回到冷寂阴暗的卧室里,躺在床上,这么就过了三四天。这三四天里,竟没一个人走进去问伊好不好,或是给伊一点茶水,只有屋漏里透下来一线的阳光来而复去,告诉伊又经一周昏晓了。

伊家的右面原有一所空屋,近来有人家迁入居住了,这在伊也并不关心。有一天,一个佣妇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走进来,伊的眼光突然一亮,心里起一种愉快的感觉。那孩子的面庞红润而肥嫩,笑的时候现出浅浅的两个窝儿;柔美的发覆到额上,修剪得很齐;眉毛淡淡的;眼珠乌黑,活泼而有晶莹的光;小嘴略为低陷,四围凹凸的曲线显出异常的美;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伊的婆婆问那个佣妇,佣妇说:“我们是新搬来的,小弟弟喜欢出来玩耍,故到此望望。”

伊就这样想:这孩子多么有趣,简直和洋货店里摆着的洋娃娃一样。伊看了又看,只觉以前从没有经过这样的快活。那佣妇立了一会儿,抱着孩子自去。伊怅怅地望着,心想他们去了——何不再立一刻?实在舍不得。但是惧怯惯了的口里竟说不出留住他们的半个字。

幸而伊的怅然失望不隔几天就得到了安慰,那个孩子又牵着佣妇的手来了,此后并且时常来玩耍,或是坐在廊下弄花草,或是佣妇抱着孩子看婆媳三个绩麻,口里还唱着《村歌》教他。这里常常和小孩说笑戏耍的是婆婆和长媳,二奶奶照旧守着伊的沉默,只是出神地相着他,独自领略那得到安慰的甜蜜的滋味。

但是伊又有新的想念了:伊妒忌那个佣妇常常抱着那孩子,有时脸偎着脸很久,有时可爱的小嘴吻着伊干黄的脸皮。这是何等的快活,安得也这么乐一乐呢?倘若可以得到,只须乐一乐,便什么都不要了,死也情愿了。伊更如梦似的想,倘若那个佣妇被辞退了,自己去接伊的任,或者可以邀他们的允许。然而这个希望太过分了,只消抱一抱,于愿已足,再不要想别的吧。

伊常常这样想,成为伊新添的功课。这实在是极困难的功课:从没和他说笑过,玩耍过,哪里就可以抱他?人家素来不放伊在眼里,什么事都没有伊的份,又怎能去抱邻家的孩子?热烈的希望鞭策着伊去搜寻成功的方法,竟没一丝儿眉目,不觉忧虑起来。在伊简单的心里,这是第一回的忧虑呢。

孩子仍然来玩耍,他带着有机关的小猎狗、彩色的积木、尺多长的洋娃娃一起来。他将积木在椅子上搭起一座桥,他抿着小嘴,眼睛专注于椅上的建筑物,厚而白的小手很灵活地搬动,这是一幅难以描绘的美妙的画。后来桥工完成,居然是一座齐整的桥,他拍手笑说道:“可好玩?”大家赞道:“小弟弟真聪明!”他也不理会他们,教佣妇旋转那小猎狗的机关。佣妇替他旋了,他就放在桥堍,要猎狗奔上桥去。手一放,猎狗前后颠动,将桥撞坍了。他又哈哈地笑起来。于是捉住那猎狗,亲着他的嘴说道:“你撞痛了,你和洋娃娃一同去睡罢。”便将猎狗和洋娃娃并头横放在椅子上。

二奶奶手里绩麻,眼睛只注着他的全身,觉得爱他的心几乎要迸裂出来了,要不抱他一抱或者就会生病;但仍旧没有妥善的方法。忧虑进而为惶急,眼眶里就渗出泪来。这只有伊自己知道呢,他人对伊向来不关心,所以伊心里藏着唯一的希望、忧虑、惶急,眼眶里含着爱的泪,都没有察觉。

这一天是燠热的天气,陈旧的屋子里一切都潮润,地上更是泼了油似的。下午的时候,邻家那个孩子又来了,他手里牵着一条线,佣妇跟在背后,手中拿着一方红纸,那条线就穿在这纸上,他们算是放风筝呢。他在屋内环绕地奔走,佣妇手中的红纸已脱了手,那张纸起初飘飘地吹起,后来落了地,再也不会升起来了。他着了急,奔得更快,脚下一滑,全身磕在地上,正在二奶奶的旁边。这时候伊简直没有一些思想,迅速地停了手中的工作,站起来,将他抱起——都是直觉的、冲动的动作。他受了痛,哇地哭了,脸庞紧紧伏在伊的肩上。伊心里这才有想念:他这一跤使伊异常痛惜,比发风痧的时候对于自己的痛惜还强烈。柔而湿的小脸庞贴在伊的颊上,伊满身感到一种甜美的舒适,每一个细胞的内心都舒适。伊忽然想:“每一刻都想望的小宝贝现在不是给我抱着了么?这是真的么?不是梦里么?”哇哇的哭声,颊上的感觉,都证明这是千真万真的,于是将颊部凑过去贴得更紧。伊入世将近二十年,这一刻才尝到世间真实的快乐,觉得生活有浓厚的滋味。伊的生命里有一种新生的势力剧烈地燃烧着,“现在自己的归宿是什么?”此刻是不成问题了。伊那丑陋的脸上现出心醉魂怡的笑,表示伊对于一切人们的骄傲。

艰难的功课现在给伊战胜了,晨夕梦想而不可得的一抱,忽然机会凑巧,竟给伊满足了欲望。伊的怯懦的心从此强固了好些,方信这个希望并不是遥远而达不到的。抱一抱邻家的孩子,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便是天天去抱他一抱,婆婆未必就说,嫂嫂未必就笑,那个佣妇或且因替了伊的劳力,还要感激不尽呢。然而怯懦的心使伊看的这一事非常之困难,仿佛骆驼要穿过针孔一样。但现在经事实证明,困难已成过去,伊就时常抱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也不觉得不习惯,虽然不特别和伊亲爱。他和佣妇抱着时一个样子,但是,这在伊已十二分满足了。当肥白的小手抚伊的额角,温软的小脸庞亲伊的颧颊时,伊觉得自己和他已合而为一,遨游于别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是亲爱和快活造成的;而眼前的婆婆嫂嫂,自己冷寂阴暗的卧室,使自己两手作酸的绩麻工作,这些事物造成的旧世界早已见弃于自己,而且是毁灭了,没有了。

这一天伊没有工作,就抱着那孩子到附近田野里去游玩,同他坐在草地上,唱些很拙朴的歌给他听。他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看青苍的天上浮着些小绵羊似的云,小鸟飞来飞去好像有人在那里掷小砖块,“居即”一声,就不见了;他面上现出又静默又妙美的神情,不知他小心灵里起了什么玄想?他又看数十条麦垄一顺地弯曲,直到河岸,都似乎突突地浮动。河中小船经过,不见船身,只见几个船夫在麦垄尽处移动。这些都引起他活动的天性,他就奔驰跳跃,发出快活优美的声音喊道:“几个人过去了,他们身体一摇一摇的,在那里牵磨呢……去了,远了,看他们回来不回来。”

伊赶忙起来牵住他的手说道:“我来抱你吧,你的腿累了。”他不肯让伊抱,只是跳跃着看小船上的几个人。伊和婉地劝道:“便是不抱,也须好好儿慢慢儿走,再不要跳了。”他从依了伊的话,嘴里还嚷着“不见了!不见了!”伊便携着他的手缓缓而行,心里感着不可说的安慰。

回去的时候,伊买了些糖果纳入他的袋里,叫他慢慢地吃。伊这样做已有好几回了。伊所有的钱便是绩麻的工资,数目微少,不够买一件衣服或是一些首饰,所以只藏在床角,时常拿出来数数,好像数数便是那些钱的唯一的效用。近来伊发现了钱的用途了。伊想倘若买些东西给他吃,才表示伊爱他的真心,他也必然喜欢的。伊从没吃过糖果,也不知道糖果是什么滋味,看人家都买了给孩子们吃,伊就学着他们的样。伊认为那些糖果就是自己的劳力,将劳力赠予他,实在是无上的快乐,而且这才觉每天的工作确有甜美的意味。总之,伊的外形虽然并没有变更,别人看伊时依然是愚蠢和不幸,但是伊内面的生活变化了,伊的近二十年的往迹对于伊的束缚,悉数解放了,伊是幸福、快慰、真实和光明了。

那个孩子忽然一连六七天没有来,这使伊十二分懊丧,好似失掉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似的。为了什么缘故呢?他父母不许他来么?那佣妇不在家么?他病了么?伊不敢再往下想,伊很悔恨这第三个疑问忽然闯入脑子里。倘若果真是这样,那种担心和忧愁不将碎伊的心么?伊工作全然没有精神,晚上睡眠也不很安稳,刚才蒙眬入睡,忽然身体仿佛跌入万丈的深渊,一跳便又醒了。醒了便尽想:那孩子的一个笑脸,一回跳跃,一句简短而可爱的话,一个灵活而异样的姿势,都反复温习,觉得样样含有甜蜜的意味;但现在是和他分别了多日了。回想之外,更引起了缠绵深挚的相思。消息不通,猜度的思想往往带着恐怖同来,这更使伊心中历乱,觉得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尝到的不快。伊常常盼望佣妇到来,好问个究竟,却又杳无影踪。有了空工夫,便到门前去等候,希望有些儿消息。伊望着那家的墙门,心里念着里面的他,伊的眼睛本来是怅惘的神情,现在又加上了凝想和失望的愁容,竟有些像神经病者,往往引起行人不很深切的注意。然而那个墙门里哪有什么消息给伊呢?

伊分别那孩子的第十天,那个佣妇才独自到伊家里来。伊的婆婆便问道:“小弟弟为什么不一同来?”那佣妇坐定,嘘着气说道:“这几天我们一家慌忙得够了!小弟弟生病呢。”二奶奶听到这句话,头脑如突受打击,涔涔地发胀,“怎么!”两字同时不知不觉地发于伊的喉间。那佣妇只顾继续说:“他是发热,又咳嗽,不想吃东西,只要昏昏地睡。我和男女主人轮流守着他呢。幸而现在好了,最厉害的是开头的四五天。”佣妇说完了,自和二奶奶的婆婆讲别的话。二奶奶因此定了心,不可堪的恐怖好像急雨忽来,难以躲避,幸而片刻之间,雨点全敛,依旧是日朗天青。但是,伊总是异常想念他,不知他病后什么样子。还是从前那样快活么?正想念着做他新伴侣的伊么?最好见他一面,才得安慰久别和悬系的心。然而他住在他的家里,一道砖墙便阻隔了两地相思的人。这又使伊彷徨踌躇,劳心焦思,竭尽伊可能的力量只是筹想,希望得到一个满足欲望的法子。

一带破砖墙旁边开着一丛荼花,白得像一个一个小雪团,它们是从不会引人注意的,寂寂地开了,又寂寂地谢了,就算度过了它们的芳春。偏偏那位二奶奶寻着它们,非常地欣赏,心里如得了宝贝似的,只是突突地跳。伊端相了一会儿,挑半开和全开的采了十几朵,花枝上尖利的刺触着伊的手指,伊感觉细碎的痛,这实在不是很容易的工作。这一把花又怎么拿回去呢?需要的心过于切迫,伊就不管这些,拿着花回到自己的门前等着。不一会儿,邻家那佣妇从市上买了东西回来,伊就迎上去央求伊道:“这一把花请你带给你们小弟弟,让他供在瓶里玩吧。我刻刻想念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引他欢喜,这些花还白还干净。”伊自觉有满腔的相思话要向伊倾吐,或者可以从伊转达给他,但是说出来时,仅仅是这样浮浅的两句,再要增加一字竟想不出了。

伊不料那佣妇发出个可惊可喜的回答,使伊几乎不自信自己的耳朵,更疑自己是在迷乱颠倒的睡梦里。那佣妇极随便的样子说道:“你想念他,何不跟我去看看他。”这是伊全然不曾希冀的,竟是可能的么?突然的兴奋和过分的快慰充满伊的脑海,伊再不思量别的,只移动两足,跟着那佣妇走进怅望了好几天的墙门。

这是一间光明洁净的儿童室:玻璃橱里陈着洋娃娃和小猎狗等玩具;桌子和椅子都是小样而精致;花瓶里插着绚红的玫瑰花,衬着许多鲜嫩的绿草;墙上彩色画都画一些天真的孩童;一张洁白的小床安放在室中,略偏于后方,那孩子睡在床上,他的母亲坐在床沿陪着他。他的母亲是个活泼而和婉的女子,脸上含着笑的表情,现在因为儿子生了病,忧愁和疲倦使伊的眼眶略为低陷,脸色也微微带些惨白。

孩子的母亲听了佣妇的述说,便向二奶奶道:“我很感激你,常常带着小儿玩耍,还买东西给他。他病了,你刻刻想念着他,更见你爱他的心。他现在是好了,你看,不过没有以前那样又胖又好看了。”伊说着,抱他在怀里,意思是叫二奶奶看。

二奶奶默默地不开口,也不看伊所入的是怎样光明洁净的一间房间,也不审视伊的邻居是怎样一个人,伊那好像受电磁力吸引的两眼早已从床上寻见了他。他脸上的红润几乎全退了,眼睛似乎大了些,不十分有神,皮肤也宽弛了许多;他躺着,一手玩弄那被角。伊心里感觉一种不可名状的惋惜,虽然这一回见面足以安慰伊多日的相思。这种惋惜萦绕不去,伊就不能再想别的,孩子的母亲的话也没有听清楚;及见那母亲抱起孩子,知道是叫自己看了,急忙之际,便随口说道:“这一把花我给他的。”那位母亲非常感激,笑着谢道:“这一定使他喜欢,他的喜欢便是你我的快慰。请你插在花瓶里和玫瑰一起供着吧。”

茶花插入了花瓶,二奶奶的心灵就好像留居此室。伊本欲托花儿的笑靥安慰孩子的小灵魂,使他回复以前的活泼和快乐……现在是如愿以偿了。

孩子睡在母亲的怀里,小手弄伊的嘴唇,嘻嘻的笑容依然是天真而可爱。母亲吻着他的两颐,微微合眼,表出静穆深挚的爱。他小臂举起,钩住伊的项颈,他们俩互相抱着,默默地停了一会儿,伊唱道:“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心!”声音清婉而微颤。他也学着唱道:“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心!”

二奶奶坐在旁边看得呆了,全身像偶像一般,连眼皮也不动一动。然而伊比以前更了解了,彻底地了解了,这就是所谓“爱”,自己也曾亲切地尝过的。更看四围,何等的光明,何等的洁净,而已身就在这光明和洁净里。

(1921年4月19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