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一个少年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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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义儿

义儿最欢喜的东西就是纸和笔了:不论是练习英文的富士纸,印画地图的拷贝纸,写大楷的八都纸,乃至一张撕下的日历,一页剩余的文格,不论是钢笔、蜡笔、毛笔、铅笔,乃至课室内用残的颜色粉笔,一到他手里,他就如获得世界的一切了。他的右手一把握着笔杆,左手五指张开按着铺在桌上的纸,描绘他理想中的人物屋鸟;他的头总是侧着,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舌尖露出在上下唇之间,似乎要禁止呼吸的样子。他能画成侧形的鲤鱼,俯视形的菊花,从正面看的农屋。他画成一样东西,常常要端相好几回,还给加上几笔,或加上一部分。有时加得高兴了,鲤鱼的鳞片都给画上短毛;菊花的花瓣尽量加多,以致整朵花凑不成个圆形;从烟突喷出的烟越涂越多,所占纸面比屋子还大。他看看这不像一幅画了,就在上面打一个大叉,或者撕成两半,叠起来再撕,如是屡屡,以至于粉碎。他留着的画稿都折得很小很小,积存在一个旧的布书包里。

他当然同别的孩子一样,喜欢奔跑,喜欢无意识地叫喊,喜欢看不常见的东西,喜欢附和着人家胡闹。但是他不喜欢学校里的功课。他在课室里难得静心,除了他觉得先生演讲的态度很好玩,先生如狂的语声足以迷住他的思想的时候。若是被考问时,他总能够回答,可是只有片段的,不能有完整的答案。所以他的愚笨懒惰等等罪名早在他的几位先生的心里成立了。就是那位图画先生,也说他不要好,只知道乱涂,画的简直不成东西。这是的确的,他逢到画图的功课,随随便便临了黑板上先生画的一幅画,缴给先生就是了,从没用过一点儿心,希望它好。

他的父亲早死了,母亲养护着他,总希望他背书像流水一般地快,更读通一点儿英文,将来好成家立业。但是实际所得的只是失望和悲伤,义儿今年十二岁了,高等小学的二年级生了,赞美他的声息一丝也听不到,却时时听得些愚笨、懒惰、喜欢捣乱等对于他的考语。她很相信这些考语是确实的,不然,何以义儿回了家总不肯自己拿出书来读,必待逼迫着呢?又何以总是一字一顿地读,从不曾熟诵如流水呢?他只喜欢捉虫子,钓鱼儿,涂些怕人的东西在纸上,这不是捣乱么?而且有什么用处呢?她想到这等情形时,就很自然很容易地引起旧有的胃病。“我的心全在你的身上,现在给你撕得粉碎了。”她老是对义儿这么说。义儿听了,也不辨这句话何等伤心,只觉得意味非常淡薄,值不得容留在脑子里。因此他一切照平常做去。

有一次他将积蓄着的母亲给他的钱买了两匣纸烟匣内的画片,有两次他跑到河边,蹲在露出河面的石头上钓鱼,再有几次,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逛,直到天黑才回家,都惹起了母亲的恼怒和悲感。她知道同他说伤心的话绝对没有效果,但是总希望得到一点效果,便换了个似乎较有把握的办法,就是打。她的细瘦惨白的手握着一支量衣的尺,颤颤地在他身上乱抽,因为怨恨极了,用了好大的力气。可是他一声都不响,沉静的面孔,时而一瞬的眼睛,都表示出忍受和不屈的意思。她呼吸很急促,断断续续地问:“可知道你的错处么?下次还敢这样么?”他只当没有这回事,并且侧转他的头。她没有法子了,余怒里却萌生一丝智慧,就说:“假如下次不敢,我就饶恕了你这一次。”这时候他的头或者微微一摇,或者轻轻一点,或者只有摇或点的意思,都可以认为悔过的表示,她的手就此停了,她的怨恨就此咽下去了。事情就这样完结了。可是她的失望的心因此而凝固,她相信义儿是个难得教好的孩子,想起的时候就默默流泪,怨自己的命运不好,更伤悼丈夫的早死。

母亲终究是母亲,虽然觉得今后的失望是注定的了。义儿上学校去的时候,她总要问他穿的衣服够不够,肚子吃饱了没有;有时买了一点儿吃的东西,或是人家送了什么饼饵糖果来,她总把最好的留着给他吃。他是难得教好的,他是引起她的失望和悲伤的,她却全然不想到了。

义儿还有两位叔叔,也是时常斥责他的。不知为什么,他对于那位三叔特别害怕,一看见周身就不自由起来,好像被束缚住的样子。对于他的劣迹,三叔发现得最少,因为三叔看见他时他总是很安定很规矩的。人家发现了义儿的错处,就去告诉三叔,靠三叔来达到训诫他的目的——就是义儿的母亲也常常如此。三叔训诫义儿的时候,义儿的面孔就红了,不敢现出沉静的神态了,头也不敢侧转了;三叔教他以后不要再这个样子,他就很低很可怜地答应一声“知道了”。胜利每每操在三叔手里,三叔就发现了处置义儿的秘诀。三叔向义儿的母亲和旁的人这么说:“处置义儿唯一的方法,就是永远不要将好颜脸对他。我就这样做,所以他还能听我的话。”义儿的母亲对于这句话非常信服,可是她熬不住,不能不问暖问饱,留最好的东西给他吃。

一张山水画的明信片,上面有葱绿的丛树、突兀的山石、蓝碧的云天、纡曲曳白的回泉,义儿从一个同学手里得到了。他快活非常,宛如得了宝贝,心想临绘一张。不干不净的颜色盒,是他每天携带的,他取了出来,立刻开始工作。一张桌子不过一方尺有余的面积,实在安放不下墨水瓶、砚台、颜色盒、明信片、画图纸、两条手臂等等东西。然而一个课室里要布置五六十张桌子,预备五六十个学生做功课呢,怎能顾得个人过分的安适?好在义儿已经习惯了,局促的小天地里他自能优游如意。此刻他将墨水瓶摆在砚台上面,明信片靠着瓶口,就仿佛帖架托着画帖。左手拿着颜色盒,桌子上面就有地位平铺画纸了。他画得非常专心,竟忘了周围的和自己的一切,没有思虑,没有情绪,只有脑和手联合的简单的运动,就是作画。同学的喧声和沉重且急速的脚步,或是走过他旁边的暂时止步而看他一看,对于他只起很淡很淡的感觉,差不多春夜的梦一般,迷离而杳渺。功课又开始了,同学都上了他们的座位了,英文先生也进了课室了,他周围的空气全变,而他如无所觉,还是临他的画。

竖起的明信片很引人注目,加上义儿那坐着作画的姿势,英文先生一望便明白了。他不免有点恼怒,“他在那里作画,连课本都不拿出来,分明不愿意上我的功课。”他这么想,宏大而严正的呵斥声就从他喉间涌出:“沈义,你做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的课本哪里去了?你不爱上我的功课,尽管出去,你在课室外画一辈子的图我不来管你,在我的课堂里却容不得你这样懒惰捣乱的学生!”同学们听了,有的望着义儿,看他怎么下场;有的故意看书,表示自己的勤勉;更有的相着英文先生红涨的怒容只是微笑;课室内暂时静默。

义儿被唤醒了,还有几株小树没有画上,他感觉不舒快,像睡眠未足的样子。他知道不能再画了,便将明信片画幅颜色盒放入抽屉里,顺便捡出读本来,慢慢地翻到将要诵习的一课。他并不看先生一眼,脸容紧张,现出懊丧的神态。这更增加了英文先生的怒意。“早已说过了,若是不愿意,就不必勉强上我的课!你恼怒什么?难道我错怪了你?上课不拿出课本来,是不是懒惰?因你而妨害同学的学习,是不是捣乱?我错怪了你么?”

“是的,没有错怪。”义儿随口地说,却含有冷峻的意味,“现在课本已拿出来了,请教下去吧,时间去得快呢。”同学们不料义儿有这样英雄的气概,听着就大表同情,齐发出胜利的笑声来。刚才的静默的反响就是此刻的骚动了,室内不仅是笑声,许多的足在地板上移动的声音,桌椅被震摇而发出的叽叽咯咯的声音,英文先生把书扔在桌上并且击桌的声音,混成一片。

英文先生觉得这太难堪,非叫义儿立刻退出课室不足以维持自己的威严。他就很决断地说:“你竟敢同我斗口!你此刻就出去,我不要你上我的课!”其实英文先生并没仔细地想,说这句话很危险的:假若义儿不听话,不立刻退出课室,岂不是更损了威严?果然,义儿听到驱逐令,只将身体坐后一点,以为这样就非常稳固了——他绝对没有出去的意思。同学们的好奇心全部涌起了,先生的失败将怎样挽救,义儿的抵抗将怎样支持,都是很好看的快要上演的戏文。他们望望先生,又望望义儿,身躯频频转侧,还轻轻地有所议论,室内的空气更显得不稳定。

英文先生脸已红了,他斜睨义儿,见他不动;又见许多学生都好像露出讥讽的颜色。这是何等的侮辱呵!他的血管涨得粗了,头脑涔涔地响了;一种不可名的力驱策着他奔下讲台,一把抓住义儿的左臂,用力拉他站起来。义儿有桌子作保障,他两手狠命地扳住桌面,坐着不动;他的脸色微青,坚毅的神色仿佛勇士拒敌的样子。英文先生用力很猛,只将义儿的左臂震摇,桌子便移动了位置,并且发出和地板摩擦的使人起牙齿酸麻之感的声音。义儿终于支持不住,半个身体已离开桌子了;桌子受压不平均,忽然向左倾侧。一霎的念想在英文先生的脑际涌现,他想桌子倒时一定发出重大的声音,这似乎不像个样子。他就放了手,义儿的身躯重复移正,桌子便稳定了。于是课室内的战事暂时休止。

同学们观战,早已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了;有的奋一点无所着力的力,同情于义儿的拒敌;有的只觉此事好玩,最好多延长一刻;有的觉得这是个机会,便取出心爱的玩意儿来玩弄,或是谈有趣味的话。总之,在课室之内,上功课的事是没有人想到了。直到先生放手,惊奇的目光又集中在先生脸上。

英文先生把手放了,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太没意思,况且许多学生正看着自己的脸呢。但是,再去抓他也不好,要再抓何必放呢?窘迫的感觉包围全身,使他不敢正眼看周围诸人。他只喃喃地说:“你不出去也好,我总不承认你留在这里。刚才的事退了课再同你讲。现在且上功课,你不爱上,同学们要上呢。”他很不自然地走回他的讲台。

学校里从此起风波了:英文先生将义儿的事告诉了级任先生,说以后一定不要义儿上他的课。级任先生口里虽不说什么,心里却异常踌躇,不要他上课就是不肯教他,哪有学校里不肯教学生之理?并且在英文课的时间叫他做什么呢?若是还叫他上英文课,英文先生的面子又怎么顾全?说不定英文先生因此动怒,又生出另外的枝节来。级任先生宛如受了过大的激刺,觉得满心都是不爽快,他就告诉了义儿的三叔,他们俩是天天在茶馆里会见的茶友。许多同学呢,他们将义儿的事作为新闻,一散课就告诉别级的同学,像讲述踢球的胜利那么有味,于是别级的同学流动不居的心里又换了个新的对象了。他们怀着好奇的心在那里观望:课已退了,英文先生将怎样办理这一件事呢?义儿仍旧取出抽屉里的东西,完成他的画幅,可是心里总觉不安定,有点惊怯,以后将有什么事临头,模糊而不能预料。一块小石的投掷可以激动全世界的水,虽然我们不尽能看见波纹。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了。

三叔听了级任先生的诉说,当然痛恨义儿的顽劣;一方面想法解决这件事。他说:“由我训诫他,已经不知几回了!当着面他总是很能领受的态度,自称情愿悔改,可是一背面第二个过失就来了。他母亲打他骂他,差不多是每天的常课,更没有什么用处,当时他就不肯说一个改字。我们须得换一个方法才行。”

“是呀,须得换一个方法。”级任先生连连点着头说,“他在课室内这样捣乱,非但同学们和授课的先生受他的累,连我也觉得难以措置。总要使他知所畏惧,以后不敢再这样,才得大家安静呢。”

“英文先生方面,由我去赔罪。为他的话的威信起见,不妨令义儿暂时不上英文课;到哪一天,说‘你确能改过,英文先生恕你了’,然后再叫他上课。”

“你这办法,解除了我的为难了!”级任先生露出得意的笑容,压在他肩上的无形的重负似乎轻了好多,“就这么办吧。可是怎能使你家义儿确能改过呢?”

三叔轻轻击一下桌子,端起茶杯呷了口茶,然后说:“就是你所说的那句话,要他知所畏惧。我想他这么浮动的心情,都由每天回家,常同外面接触而来的。若是叫他住在学校里,和外间一切隔离,过严苦的生活,他一方面浮动的心情渐渐定了,一方面尝到严苦的生活的滋味而觉得怕了,或者不再有什么坏的行为做出来吧。”

“这确是一个办法。就叫他住在我的房间里好了。但是,你先要给他一个暗示,重重地训斥他一顿,使他没搬进学校就觉得凛然。”

“我知道,我有法子。”

一切都照三叔的计划进行,义儿搬进学校里住了。他本来很羡慕住校的同学。他常常想晚上的学校里不知怎么个情形,课室里点了灯,许多同学坐在一起,不是很好玩么?可是他并不曾向母亲要求过要在校内寄宿,因为他不能设想这事的可能。现在母亲忽然端整了被褥一切,叫他住在校里,实在是梦想不到的。这就是他往日的学校呀,但在他觉得新鲜。晚饭的铃声,课室里点上了火的煤油灯,住校的同学的随意谈笑,夜色笼罩下的操场上的赛跑,都是他从来不曾经历的。他听着,看着,谈着,玩着,恍恍惚惚如在梦里,悠久而又变化多端。他在睡眠之前很匆促地摹印一张《洛川神女之图》,到末了画那条衣带,墨色沸了开来,就把全幅撕了;但是他很觉舒适。母亲的唠叨现在是非常之远,好似在她怀抱里的时候的事;画完一幅画,居然没听见“又在那里涂怕人的东西了”的责骂。更可希望的,一个同学约他明天一早去捉栖宿未醒的麻雀。他在床上想,到哪里去取竹竿,怎么涂上了膏,预备怎样一个笼子,怎样伸手……渐渐地模糊,不能想了。

两三天内,级任先生暗里观察,希望看见义儿愁苦怯惧的面容。可是事实竟相反,义儿还是往日的义儿,而且更高兴了一点儿。

当级任先生到茶馆时,三叔就问他:“义儿可又闹了什么事?”

“暂时没有。”级任先生微露失望的神态,语音带着冷然的调子。

“他住在校内觉得怕么?”

“怕?”级任先生斜睨着三叔,“哪有这回事!他还是往日的模样,而且更为高兴。”

“他竟不怕么!”三叔怅然愕视。

(1921年10月29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