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一个少年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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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祖母的心

杜明辉夫妇医室的门前,忽然停着一乘蓝呢的小轿,白铜蝴蝶的轿饰,一齐的乌丝的流苏,后面插着绚红的名片,印着引人注目的三个大字“戈白萍”。这戈白萍是著名的儒医。这时候是傍晚了,懒懒的阳光照在人家墙头的上半截和屋面上,已经没有使人昏昏然的威力;穿着单衣的行人开始觉得有些儿凉意。著名的医生总在这个时候,凭轿夫的精健的腿力,飞奔似的赶到病家。现在戈白萍到了杜家了。喜欢留心闲事的行人就对他的同伴说:“你看,他们男的做医生,女的做医生,人家都相信他们。现在他们自己打招牌了。他们家男人生了病,却请有名的老法医生。以后人家还会相信他们么!”同伴看着戈医生的小轿,点点头,鄙夷地笑了笑,表示完全同意所听到的议论。

生病的是杜明辉的七岁的孩子定儿。戈白萍来到之前,明辉夫妇俩已经诊察过,知道是剧烈的热病。照治疗的方法,应当一面服药,一面用冰囊贴着身体,却退热势。这“冰囊”两字便惊动了明辉的母亲,她立刻阻止道:“胡说!你们要他的命么!”明辉说:“这是妥善的方法,我们学医的时候,就试验过好多次,现在给人家治病,也时常用这个方法,都很稳当。我们哪敢用冒险的方法乱治呢!”

老太太固执地拒绝道:“我总不相信你们方法!你们给人家治病,我只为你们提心,怕你们伤害了人家。从来没有听见过,孩子这样发热,好用冰囊治的!”

明辉的感情有点激昂;看着躺在床上的定儿,面孔干燥而火红,无力的目光茫然直视,时时发一声短促的咳嗽,更起了怜惜之心。因而恳切地答说:“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为孩子治病,肯有一点儿不当心么?母亲,你放心好了,让我们治吧!”

“他是我的孙儿,唯一的孙儿呢!”老太太也动了感情,凄然的目光似乎表示她的暮年的黄金似的希望将要丧失了。“因为你们说出这种奇怪的方法来,无论如何,我不要你们治。我自会请医生给他治。任你们去胡闹,倘若有点儿错失,不是要我的老命么?”

明辉没有话说,胸口有闷郁的感觉。他夫人眼眶里有点儿潮润,但是忍耐着,没让眼泪滴下来。老太太自任看护妇,根据着她的经验,把定儿盖得紧紧的;门窗早已关上了,还怕窗缝里门缝里有一片片的风吹进来,这最容易伤及病人,因而将窗帘门帘都下了。病儿短促的咳嗽,她说是咳呛没有通畅,于是燃烧起樱桃和枣子的核来。病榻前缭乱地涌塞着浓烈的刺激性的烟,一切都像隐入幻境之中。果然,病儿的咳呛频数而且不短促了。老太太和伺候的佣妇也彼此响应,咳几声干燥的嗽。

明辉夫人觉得忍不住了,特地向老太太申说道:“他的咳嗽是气管里有毛病。现在只有想方法让他的气管滋润些儿。燃烧果核的烟最是刺激气管的东西,恐怕不大相宜吧。”

焦虑往往连带地引起愤慨,老太太回答说:“我们小时候就知道这个方法最有效验。你看,他的咳呛通畅得多了。你尽管放心,一切由我做主。我是喜欢他的,绝不会损害了他。”樱桃和枣子的核陆续增添入火盆里,浓烟没有消散的路,只觉室内的一切更加微淡模糊了。定儿的咳呛更加通畅,几乎没有间歇,中间杂着力竭的哽咽。

戈白萍来过之后,老太太因为他也反对冰囊却热的方法,赞同燃烧果核的方法,她的自信心更坚固了。她深幸自己有见识,没有任凭儿子媳妇去胡闹。

明辉夫妇俩既没有给一点儿助力的机会,只得离开了定儿的病室。过了一会儿,又进去看看,只是看看罢了。根据病象,心里不免要诊断;但是不能给他进一点药水或粉末,也不能实施一个处理法,让他舒服些儿。惊恐和怜悯交织着,心里感到异样的不安,没有别的可恨,只恨自己懂得了医理。又因独有他们两个闲着,更全心倾注于病儿,只是失了宝贝似的凄惘着。

戈白萍每天傍晚来诊脉开方。老太太皱着眉心,蓬松着疏发,坐在病榻旁边。她的干枯的眼睛注视着孙儿,看他的每一回急促的呼吸,听他的每一声力竭的咳呛。药煎好了,她亲自喂他喝,微微颤动的手显示她的衰老和惶急,病儿一呻吟,她便悄然问道:“觉得怎样?舒服些么?”病儿不答,眼皮慢慢地合拢来;不一会儿,她又这样问了。到了夜间,伺候的佣妇和明辉夫妇轮流去睡觉,独有她就蜷在定儿床边。但是哪里能得合眼呢?精神的异样紧张,早已将睡梦驱逐得远远了。

这样经过了八昼夜,定儿居然退热了。最欢慰的自然是老太太,既喜自己看护得周到,又喜请戈白萍来诊治,眼光究竟不错,更喜当初拒绝了儿媳妇的意见。倘若不这么办,现在情形怎样,未可知呢。明辉夫妇当然也非常欢慰,眼看一件宝贝掉在水里,自己不能动手去捞,幸而宝贝未被冲去,现在又捧在手中了。至于医术被轻视的愤愤,随即完全消释;这原是干本以外的枝叶,自不足数。

以后的事情便是给定儿充分地调养。老太太凭昏花的眼光,亲自洗剔燕窝,煮给他吃。又每天给他吃两枚鸽蛋。这些都是珍贵的补品,多病的有钱人常常吃的。明辉夫妇闲时谈起这一层,明辉夫人说:“鸽蛋确是很滋补的东西,倒也罢了。燕窝这东西何等腻胃,也在病后胃力薄弱的当儿给他吃!”明辉摇头道:“不要说了。老太太相信它是滋补的东西,病后该滋补,当然吃得。什么腻胃不腻胃,消化不消化,如果我们向她陈说,她又认是一派胡言了。现在只有让他吃去。”

滋补品很多地吃下去,定儿只是没有旺健的气色。皮肤的底层似乎衬托着一层黄色。颧颊上现出几条极细的紫色的脉络。上层眼皮有点异样,显出眼珠的深陷而且失神。他不大高兴开口,奔驰和嬉笑更为难得。不论立在谁的身旁,就不自着力地靠着,悄悄地延过好久的时间。病后食量增旺,是一般人的通例,他却不然,每餐只吃一小碗煮粥。

老太太决不灰心,承认这是滋补未足之故,更忙着洗剔燕窝,烹煮鸽蛋,称量丸药等事。八昼夜一眼不合地看护,对于身体究竟是过度的使用,更兼她已经衰老了。给孙儿病后调理,又都是琐屑烦心的事。因此,她觉得腰背疼痛,每天到下午,便精神不佳。她躺在床上将息的时候,因生理上的不适,便引起心理上的愤慨,喃喃自语道:“只有我当心定儿的事。他病了,我给他日夜看护;他病好了,我弄滋补品给他吃。这种劳苦比老妈子还要加几倍。要是我没了,谁还管他的账!”她虽然这么说着,待竖起身子来,又全心倾注地干那调理定儿的事了。

初秋的早晨,屋内充满着一种凉爽之气。沿窗一排湘帘都卷起。正中一张桌子,定儿和他的姨表弟静儿在那里读书。老太太坐在一旁,督促他们做功课。这时候,定儿壮健得多了。他的两颐颇丰满,皮肤洁白而有活色,乌黑的眼珠放射晶莹的光;比照着静儿的滞钝的面目,细小的手足,更显得明朗可爱。

两个孩子相差一岁,都读《国文教科书》第三册。老太太这么说:“现在学堂里,抬轿子的,做小买卖的,什么人家的小孩都有。香花掉在茅厕里,得不到什么好处,只有染了一身污臭的气味。所以我的定儿决不让他进学堂。”去年春间,就请了一位先生来家教读。静儿家顺便把静儿送来附读。这位先生有晏起的习惯,每天十一点钟才来。老太太觉得早上的时间可惜,便督促着他们温理旧书。直到仆人传说“先生来了”,才令佣妇送他们进书房,将督促的责任交卸与先生。这已是惯例了。

《国文教科书》不比儿歌,没有流转和谐的声调,唱着唱着,只听得一个个艰涩而滞重的字音。两个孩子因为不容易唱,不免常常住口,指着书上的图画,折着书页的下角,或者注视着屋内的不论什么东西,忘了正在做功课。老太太用手指轻点桌面,警告他们;更以严正而劝诱的态度说道:“你们再读二十遍,就可以去玩,待先生来了。乖的宝宝,只读二十遍。”

静儿听说,开口先读了。他用自己的小手指计数,读完一遍,便屈转一个;又怕手指不自觉地伸起来,错了数目,便将另一手按住那屈转的手指。他的身躯向前后摇动;唱书的声调只是不和谐的一轻一重的声音轮流发出罢了。

定儿起初也跟着诵读,读不到两遍,他的注意力给不知什么东西吸引了,便住了口,向前方呆看。两人混杂的歌唱中,突然间一人的声音中止了,这是很容易听出来的。于是老太太重申警告:“读呀,读满二十遍就完事了!看你静弟,他只不住嘴,要比先你读完了。”定儿被唤醒似的,端相着书面,重又发出寂寞的声音。

这样好几回,定儿还读不到十遍。这使老太太有点发恼了;她的上下唇时时抿紧,可知里面留牙已经不多的两排龈肉正在咬着;微皱的脸皮也有点紧张。她沉重地说:“你又不是耕田的顽牛,为什么也要加一鞭才肯走一步!”正在这当儿,静儿的手指告诉他二十遍书读完了,他就带着成功的骄傲告诉了老太太。定儿对于祖母恼怒的口吻也只漠然,他还是慢慢地把眼光移到书面,不就发声。

“他读完了!”老太太不复可耐,举手在定儿执着书角的小手上打了一下,同时爱惜的心主宰着她颤抖的手,使这一下似乎声势厉害,实在并不沉重。“你比他大,反而这么不爱读书,一句一催,仿佛你读了我有好处似的!”她更引起其他的感愤了。她说:“好的东西给你吃,好的玩意儿给你玩,我何等喜欢你!唯有读书,不容你放松。这也是喜欢你呵!现在你不肯认真读,你长大时自会懊悔,自会明白我是真个喜欢你。但是到了那时,你懊悔,你明白,已经来不及了!除了我,还有谁来管你的读书!照他们的意思,不要这么迫着你,你将来还成个什么样人!”她气极了,面孔转成苍白色,头颅微微摇动。

定儿难得受到祖母的责打,手上并不见得痛,可是幼稚的失爱的悲哀使他呀的一声哭了。对于祖母的愤愤的话语,他没有听见,即使听见也不能理会。这时候静儿走开了,自去找看护他的佣妇。室内只有孤寂的哭声,延续不已。阳光已照在庭中西墙的上半截了。

明辉夫人在自己室内,听见老太太的愤语和定儿的哭声便走过来。一边为定儿擦额上的汗,一边催他止住哭声,赶快读书。她心里真有点恨,恨他不将二十遍书一气读完;但也觉得他可怜,好似一头被猎人窘迫的小山羊。经了一阵劝诱,定儿才一个字一个字不连续地读出来,中间夹着逆了气的抽咽。明辉夫人用指头指着他所读的每一个字,完了一遍,再指到课文的开端,这才使他不致有间歇。老太太默不作声,面容很严肃,听着孙儿断续的读书声,似乎得到了足以抵偿刚才的感愤的安慰。

这一天午饭过后,明辉夫妇坐在休息室里;上半天诊察了二十几个门诊病人,两人都有点儿累了。明辉坐的是宽而低的藤椅,他手里摇着折扇。明辉夫人坐的是合式而朴素的藤榻,在明辉的侧边。几上供着叶茂花繁的两盆建兰。窗纱和细帘子将香气笼住了,时时闻到一阵甜香。

定儿掀起帘子冲进来了。他追赶一头刚长成的白猫,猫奔进室内,他就追进来。那猫很敏捷地避到藤榻下边,靠近墙壁伏着,很闲适的样子,徐徐开合它的眼睛。定儿抓不到它,顿着脚,扬着手,口里喊着:“出来!出来!”那猫只是不动,微作呼呼的声音。

明辉夫人拉定儿到膝前,抚摩他的头发,温和地说:“不要追它吧。我对你说,对你说一句话,以后早上必须依祖母的话认真读书。你听了我的话,我将更喜欢你。”

定儿兴奋的容色顿时收敛了,低头弄自己的手指。一会儿娇语道:“我要猫出来。”这分明要转移母亲的论点。这时候那猫轻轻地从藤榻下走出来,一溜烟奔往室外。定儿瞥见了,便挣脱了母亲的搂抱追了出去。

明辉夫人对明辉说:“我们虽然不愿意这样嘱咐他,却又希望他完全依从我们的嘱咐。今天早上,看他勉强唱着不明意义的辞句,声音竟像寒虫,真觉可怜得很。偏偏静儿这孩子脾气好,叫他读二十遍便是二十遍。他又比定儿年幼。相形之下,更见得定儿不认真了。我总是这么梦想:有一天他得到解放,送进学校里去,我心里才舒服呢。”

明辉失望似的回答说:“这一点,我的意思总与你不同。现在将他禁锢在书房里,连早上也要迫着他唱那不明意义的辞句,固然给他不少的损害。但是,学校就不给损害么?学校的见解,就和老太太的差不多,‘凡是滋补的东西,给他吃总没有错的’。他们又何尝反省过,只是同老太太一样的口吻,‘无论如何,总是要他好’。如果送他进学校,他挤在群儿之中,只占到一两三尺见方的地位,不是一样的禁锢么?一课算数,三四五六地唱一阵,一课体操,举手伸足地做一回,不是一样的逼迫么?”

“世间本没有绝对好的事情;我不过说,送他进学校,总比现在好一点。照你这样尽情批斥,怎样的路才是我们现在应当走的呢?”

“我的意思,不承认学校比我们的书房好,两个正是等量的坏。较好的教育方法,世间或者已有人懂得,但不是我们。我们的教育只是给损害的教育呵!让他自己去发展,自己去搜求,或者会好些。可是,这样地步我们也做不到,这是我不可消释的苦闷。我们对于他的抱歉,我想就在这一点了。”明辉说罢,凝眸深思。他夫人也默然。

定儿又奔了进来,手执一朵荷花,脸上十分高兴;他嚷道:“吴妈给我这朵荷花。你看,中心有小小的莲蓬,有许多须。告诉我,它为什么有这许多须?”

明辉夫人见他还没进书房,催促道:“你乖的,赶紧进书房去习字。荷花给吴妈藏着,待放了学再玩。”她非心愿地说这两句话,不免显出做作的神态。

定儿一腔高兴被打消了,转身,倒提着荷花,慢慢地掀起帘子出去。这时候,明辉望着他小小的寂寞的背形,凄然想道:“你若能早晚和猫儿荷花做伴侣,便是你的幸福了!”

(1922年5月15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