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知行合一:王阳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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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仕途风云(2)

第七策:捐小以全大

臣闻之兵法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又曰:“佯北勿从,饵兵勿食。”皆捐小全大之谓也。今虏势方张,我若按兵不动,彼必出锐以挑战;挑战不已,则必设诈以致师,或捐弃牛马而伪逃,或掩匿精悍以示弱,或诈溃而埋伏,或潜军而请和,是皆诱我以利也。信而从之,则堕其计矣。然今边关守帅,人各有心。虏情虚实,事难卒辨。当其挑诱之时,畜而不应,未免必有剽掠之虞。一以为当救,一以为可邀,从之,则必陷于危亡之地;不从,则又惧于坐视之诛。此王师之所以奔逐疲劳,损失威重,而丑虏之所以得志也。今若恣其操纵,许以便宜。其纵之也,不以其坐视。其捐之也,不以为失机。养威为愤,惟欲责以大成。而小小挫失,皆置不问。则我师常逸而兵威无损,此诚胜败存亡之机也。

不中敌人之圈套,以静制动,则“我师常逸而兵威无损”,此乃用兵制胜之道,亦是治国安邦之道。这些战术战法,在王阳明后来的战争实践中都曾被他一一用到。

第八策:严守以乘弊

臣闻古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盖中国工于自守,而胡虏长于野战。今边卒新破,虏势方剧,若复与之交战,是投其所长而以胜予敌也。为今之计,惟宜婴城固守,远斥候以防奸,勤间谍以谋虏;熟训练以用长,严号令以肃惰;而又频加犒享,使皆畜力养锐。譬之积水,俟其盈满充溢,而后乘怒急决之,则其势并力骤,至于崩山漂石而未已。昔李牧备边,日以牛酒享士,士皆乐为一战,而牧屡抑止之。至其不可禁遏,而始奋威并出,若不得已而后从之,是以一战而破强胡。今我食既足,我威既盛,我怒既深,我师既逸,我守既坚,我气既锐,则是周悉万全,而所谓不可胜者既在于我矣。由是,我足,则虏日以匮;我盛,则虏日以衰;我怒,则虏日以曲;我逸,则虏日以劳;我坚,则虏日以虚;我锐,则虏日以钝。索情较计,必将疲罢奔逃;然后用奇设伏,悉师振旅,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迎邀夹攻,首尾横击。是乃以足当匮,以盛敌衰,以怒加曲,以逸击劳,以坚破虚,以锐攻钝,所谓胜于万全,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者也。

在“边务八策”的结尾处,王阳明写道:

右臣所陈,非有奇特出人之见,固皆兵家之常谈,今之为将者之所共见也。但今边关将帅,虽或知之而不能行,类皆视为常谈,漫不加省。势有所轶,则委于无可奈何;事惮烦难,则为因循苟且。是以玩习弛废,一至于此。陛下不忽其微,乞敕兵部将臣所奏熟议可否,传行提督等官,即为斟酌施行。毋使视为虚文,务欲责以实效,庶于军机必有少补。臣不胜为国惓惓之至!

提出“边务八策”时,王阳明不过才二十八岁,可他从中透露出种种战略思想与眼光,已颇具一位大战略家的气度。从中也不难看出,对《孙子兵法》这部兵家奇书,王阳明是深有研究与心得的。多年以后,王阳明辗转南方,剿灭流贼,又在旬日之间平定威胁大明皇权根基的宸濠之乱,想来都是意料之中的事。《阳明先生集要》的编写者施邦曜曾高度赞扬王阳明的“边务八策”,以为他的“边务八策”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孙子兵法》十三篇。

2 江北审案 九华访仙

弘治十三年(1500年)六月,二十九岁的王阳明结束了自己在工部的观政实习期,出任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正式步入仕途。

明朝刑部下设十三清吏司,负责各省诉讼事务,云南清吏司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刑部有个下属机构叫提牢厅,主要掌管狱卒,稽查南北所有监狱的罪犯,发放囚衣、囚粮药物等。提牢厅的主事是每月轮番制,由十三个清吏司主事轮流担任。这年十月,恰值王阳明担值。繁忙的工作,加上咳嗽旧疾复发,王阳明不堪其苦:

夫予天下之至拙也,其平居无恙,一遇纷扰,且支离厌倦,不能酬酢,况兹多病之余,疲顿憔悴,又其平生至不可强之日。

——《提牢厅壁题名记》(《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九)

尽管当时疾病缠身,王阳明还是没有一天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他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根据狱中现状,王阳明制定出了一套切实可行的狱中规则,这些规则到后世还在沿用。

弘治十四年(1501年),王阳明受命前往直隶和淮南地区审查犯人。那是王阳明任职以来第一次独立办案,他却似一位办案老手,将一切处理得井然有序。

王阳明一到当地,便深入群众展开调查。通过多次与地方官员交流沟通,王阳明发现此地竟然有那么多冤假错案。在王阳明的主持下,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江北一带的冤假错案都被肃清平反。王阳明可以回京复命了。

王阳明有股子拼劲儿,这股子拼劲儿在他十七岁“格竹”时已经领略过了。他工作起来更是一个拼命三郎。江北办案的近一年时间里,为了理清查明那些大大小小的诉讼案件,他常常不休不眠,早把来前医生的叮嘱抛诸脑后了。白天在官衙审理案件起草公文,晚上回家还要攻读诗书到深夜。有肺病咳嗽之患的人,最怕伤风受寒,王阳明读起书来,就把什么都忘了,冲风冒寒之事,时有发生。如此无所顾忌,外侵内耗,咳嗽旧疾越发厉害,有时甚至都要咳出血来。

弘治十五年(1502年)春天,王阳明已经完成审查江北囚徒的任务,可以稍稍放松一下了。王阳明自年轻时就因身体原因,对道教神仙的超脱境界充满向往。这一次,公务之余,他趁机前往茅山、九华山等道教名山游玩了一番。

在游茅山时,王阳明遇到了一位同是前来游玩的道士汤云谷,这位汤道士是丹阳人士,也对道教神仙之说充满神往。二人在山中相遇,一见如故,随即携手同行同游。王阳明和汤云谷一起登上三茅山巅,踏遍仙人遗迹,或洞窟中小憩,或道观中相对坐谈,好不自在。山中的清风白云,清泉明月,暂时涤尽王阳明心中的沉郁之气,也让他暂时忘记了现世的污浊。

从茅山归来,王阳明似是意犹未尽,他又一鼓作气,登上了九华山。

九华山是一座佛教名山,亦是一座道教名山,山中古刹林立,历来都有高士仙人隐居于此。九华山上大小洞窟不晓得有多少,其中最为著名的有五处,此外还有山岭十一座,山泉十七处,溪涧渊池,更是遍布山中。水是山的血脉,是山的灵性之源。这九华山中常年泉水淙淙,生机盎然,难怪成了历代仙家修行隐居的青睐之所。

王阳明来时,正是九华山的春天,漫山遍野一片葱茏,林间树下,繁花似锦。行走在山间林荫道上,耳听得山间鸟啼声声,婉转如珠落玉盘,王阳明只觉得心肺都被过滤清洗得澄澈透明。

这天天色渐晚,王阳明来到一座叫化城寺的道观住宿。进得寺来,但见寺中大堂正中,正有一位老道士盘腿静坐。王阳明进来,恭恭敬敬向这位道士作揖问好,这位老道士却是动也没动,连眼皮也没翻一下。王阳明心中觉得好奇又好笑。他走访过不少道观古刹,也见识过不少正在修行的仙家道人,像眼前这位这样蓬头乱发衣衫不整的道士,他还是头一次见。若非在道观中相遇,把这么一个人视为叫花子也未可知。可怪人常常脾气大,王阳明开口问:“请问神仙可学否?”这是王阳明眼下最为关心的。因为身体时好时坏,他时不时就从心底冒出些出家修行的念头来,却不知自己是否有那份资质。

那道士依旧眼皮也不抬,只轻轻摇了摇头,回答说:“尚未,尚未。”

那句话让王阳明摸不着头脑。他以为是因为现场还有别人,老道士不便向他透露仙机,便屏退左右随从,将老道士引到后亭,再次向老道士行礼问道:“吾欲出家修行,不知神仙可学否?”老道士依旧用那四个字回答了他:“尚未,尚未。”

王阳明哪里肯罢休,他历尽辛苦找到化城寺,就是来听这位叫蔡蓬头的老道士讲神仙之学养生之术的,他倒好,区区两字就把他打发了。不甘心,继续追问。这蔡蓬头见王阳明一脸迷茫又执迷不悟,只得再次点拨他:“你在这后亭后堂又是作揖又是施礼的,我看你一团官相,还来说什么神仙学什么道?”

王阳明一愣,既而明白了蔡道士的意思。果然是位高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王阳明的心思。王阳明也是个果断利落的,知他与这位蔡道士并无仙缘,二话不说,哈哈大笑三声,转身而去。

身后,那位蔡道士却是满脸憾色地轻轻摇了摇头。若非见王阳明入世的心那么重,以他的天资,倒真可以收作他的弟子呢。

别过蔡蓬头,王阳明又在九华山上逗留了几日。听说山中地藏洞里有一位老道正在修行。这位老道更是一位怪人,坐卧松毛,不食人间烟火。他修行的地藏洞在九华山最险绝的山顶处,几乎无路可通。王阳明攀着草木树枝,登悬崖、涉险径,费尽周折险阻才来到老道士修行的地藏洞中。果真是一位世外奇人。王阳明进入洞中之时,老道士正和衣蜷腿卧在松毛之上。这位老道士须发皆白,却满面红润。那会儿,他睡得正熟呢。王阳明也不敢惊扰他,只在他身边悄悄坐下来,看他睡得婴儿般安详,王阳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他的脚。不知过了多久,老道士终于醒来。看到眼前的王阳明,他分外惊讶:“如此危险之处,安得至此?”

老道士的地藏洞,因地势险绝,常年少见人迹。陪伴老道士的唯山间清风流云,还有山间的飞鸟。现在冷不丁看到一个大活人坐在眼前,老道士还真给吓了一跳。

王阳明倒也不惊慌,他起身恭恭敬敬向老道士施礼道:“吾欲与长者论道,何言辛劳?”

这位老道士倒比化城寺的蔡蓬头亲近人,他见王阳明不辞辛劳与艰险上得山顶来,只为听他论道,早已被感动了。老道士对佛教道教都深有心得,他也不隐瞒,敞开心扉跟王阳明交谈起来。从佛教到道教,又从道教谈到儒教。谈到如今天下谁为真正的儒学大家,王阳明对老道士说:“周濂溪(周敦颐)、程明道(程颢)是儒家两个好秀才。但未到最上一乘。”老道士闻听王阳明此言,心下更是欢喜——果真是识见非凡,悟性奇高。一高兴,他把佛教道教的要义都告诉给了王阳明。二人在洞中一直谈到天色很晚,王阳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王阳明又攀上山顶去找老道士论道,哪里还有老道士影子。只那处洞窑,还有老道士曾卧过的松毛,在清凌凌的晨雾中静默不语。王阳明在洞前伫立良久,才怅怅地转身离去。

这一段经历,王阳明曾用一首诗记录:

路入岩头别有天,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谈已散人何处,古洞荒凉散冷烟。

王阳明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位老道士。可那位老道士却自此深深地印在了王阳明的心里。时隔十九年后,王阳明又曾拜访过化城寺。那时,王阳明已经四十九岁了,已经历了太多尘世的酸甜苦辣。他原本是抱着一丝重见老道士的幻想去的,却依旧扑了空。人到中年,当年的一幕却历历在目,王阳明在一首诗中回忆了自己当时游九华山的情景:

爱山日日望山晴,忽到山中眼自明。

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

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

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那个遗空洞远去的会心人,就是当年与王阳明论道的地藏洞老道士。彼时,他已杳然远去,了无踪迹。

3 乞归故里 修道阳明

从九华山归来,王阳明也该回京复命了,他的健康状况却在这时每况愈下。这年五月,行至扬州的王阳明彻底病倒在床,他日夜咳嗽不止,人也整个儿地消瘦下去,最后连下地走路都有些困难了。无奈之中,王阳明只得卧床休息。三月之后,也就是弘治十五年八月,王阳明回到京师,向朝廷递交了一纸《乞养病疏》(《王文成公全书》卷九),希望朝廷能恩准他回乡养病。他在疏中写道:

切缘臣自去岁三月,忽患虚弱咳嗽之疾,剂灸交攻,入秋稍愈。遽欲谢去药石,医师不可,以为病既植,当复萌芽,勉强服饮,颇亦臻效。

及奉命南行,渐益平复。遂以为无复他虑,竟废医言,捐弃药饵。冲冒风寒,恬无顾忌,内耗外侵,旧患仍作。及事竣北上,行至扬州,转增烦热,迁延三月,尪羸日甚。心虽恋阙,势不能前。追诵医言,则既晚矣。

先民有云:“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臣之致此,则是不信医者逆耳之言,而畏难苦口之药之过也。今虽悔之,其可能乎!

臣自惟田野竖儒,粗通章句;遭遇圣明,窃禄部署。未效答于涓埃,惧遂填于沟壑。蝼蚁之私,期得暂离职任,投养幽闲,苟全余生,庶申初志。伏望圣恩垂悯,乞敕吏部容臣暂归原籍就医调治。

王阳明的《乞养病疏》递交上去了,京城故交得知后纷纷替他惋惜。彼时,他们皆以才名驰名,往来唱和,沉溺于古诗文创作中。王阳明对此却颇不以为然,他对朋友说:“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虽然王阳明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面对前路他也曾迷茫,但在他的心底深处,学圣学,成圣人的理想始终不曾远离。

这一年,王阳明的上疏得到朝廷批准,他回到故乡余姚。

在余姚会稽山上有一座山洞,为阳明洞。据《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记载:

洞在四明山之阳,故曰阳明。山高一万八千丈,周二百一十里,道经第九洞天也。为峰二百八十有二,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汉隶刻石于上,曰“四明山心”。其右有石窗,四面玲珑如户牖,通日月星辰之光。先生爱其景致,隐居于此,因自号曰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