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只觉若能握住,便能留住母亲不让她离去。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母亲若要出门,他就这样。那时母亲总是笑着抚抚自己的头,说乖乖在家,等母亲回来给他买好东西。那时母亲的手比自己的手大得多,现在他的手却比母亲的手要大一圈了,可握着的时候,依然如同往日一般,恍惚中,自己仍是那个不愿母亲离去的孩子,而母亲会笑着抚抚自己的头,说别再哭了,妈妈马上就会回家。
紫蓼见郑司楚已跪了许多,本想劝他歇歇,可是听郑司楚这般一说,她眼里也立时流泪。正在这时,却听得楼下传来了齐大夫的声音,楼上诸人还不曾下去察看,齐大夫已气喘吁吁地上了楼来。一上楼,他便向身后道:“快点!快点!”
陈虚心见他如此急切,忙道:“齐大夫。”
齐大夫喘息未定,便道:“陈司长,我说郑夫人吉人天相,真是上天掉下来的救星,快点上来!”
郑司楚听他说话,似乎大有希望,忙放开母亲的手过来道:“齐大夫……”一眼却看见齐大夫领上来的那人,惊道:“戚海尘!”
跟着齐大夫上来的,是个穿着粗布衣服,背后还背了个包裹的少年,正是当初郑昭昏倒,曾来看护的叶台弟子戚海尘。戚海尘风尘仆仆,面容颇显憔悴,神色也显不安。见是郑司楚,他也吃了一惊,叫道:“郑司楚!”
戚海尘当初看护郑昭时,与郑司楚聊过很多次,郑司楚知道他是叶台高弟,据说医术已有叶台的七成,说不定他也已学成了金针术,那正好与齐大夫同施金针渡劫之术。郑司楚已是满心希望,不由分说便道:“戚兄,快点过来。”
戚海尘看了看郑司楚,又看看齐大夫道:“齐先生,这金针渡劫,我只怕……”
齐大夫急道:“叶兄信中说你已有他的七成,有七成就足够了!事不宜迟,快点!”
郑夫人的病情,齐大夫比谁都清楚。方才他一人施金针渡劫术,虽能保住郑夫人一口气,但也不知能维持多久。回到家,正好遇上这戚海尘来拜见,一看带来的信,不由大喜过望,连水都顾不上让戚海尘喝一口就把他拖来了。戚海尘还不曾见过这等场面,一张脸吓得有点白,但被齐大夫拖着,也不好多说。只见齐大夫从药箱里取出银盒,说道:“你老师都教过你手法了吧?”
戚海尘脸一红,说道:“我只练成了阴力,阳力还没把握。”
齐大夫道:“谢天谢地,那就行。”说着,把一根金针放到他手中,伸手搭住郑夫人的脉说道:“第一针,你以阴力在郑夫人右太阳下针,听我的吩咐。”
齐大夫这等急迫,戚海尘哪里敢再说半个字,拈起金针走到床头,看了看床上的郑夫人,咬咬牙道:“齐先生,请发令。”
齐大夫见叶台信中对这个弟子甚为推许,却不曾真个见过他的本事,心头不免还有点惴惴,生怕叶台只是为自己徒弟吹嘘,万一戚海尘不足以用金针渡劫术那就完了。但一看戚海尘拈针的架势,渊停岳峙,年纪虽轻,着实有一派大宗师的风范,心下亦是一宽,忖道:“叶先生医术未必比我高多少,调教徒弟的本事可比我高多了。”眼见戚海针运针如此熟练,他也大生信心,便道:“好,听我数到三便下针。一,二,三!”
他二人拈针下针,手法熟练无比。金针本来细如毛发,但两人拈在手中却如有千钧,两人的手势也一般无二,直如蝴蝶穿花,美妙无比。郑司楚见两人的手法如此高超,心中亦在暗暗吃惊。他和戚海尘相识已久,以前只知他是叶台弟子,本事不错,但本事好到怎么样的地步却不知晓。直到现在才明白,齐大夫固然名下无虚,确是五羊城第一名医,戚海尘年纪不大,就算赶不上齐大夫,也已不遑多让。
他二人各下七针,不过片刻。但七针一下,两人额头已尽是汗水。齐大夫下完了针,搭了搭郑夫人的脉,这才放下郑夫人的手,抹了抹额头汗水道:“郑将军,请放心吧,令堂已渡此劫,再过片刻,她就会醒来了。”
郑司楚听他这般说,不由喜出望外,向他二人深深施了一礼道:“多谢齐大夫,多谢戚兄。”母亲能够无恙,对他来说实是平生最大的愿望,就算让他杀身以报也在所不辞,现在想到刚才还有把齐大夫砍了的心,真个无地自容。
戚海尘也搭了搭脉,眉头却是微微一皱,只是什么话也没说。这时郑司楚正在向齐大夫千恩万谢,紫蓼在一边抹着眼泪,与陈虚心两人要请齐大夫下楼歇息。郑司楚见母亲气息渐渐平息,便道:“戚兄,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幸亏你及时来了。”
戚海尘却是一苦笑道:“家师上月故去了,他临终前命我前来向齐先生求教。”
郑司楚呆了呆:“叶先生故去了?”
戚海尘点了点头:“家师活人无数,可也难疗己身。人生一世,皆有天命,郑兄你也想开点吧。”
郑司楚也点点头道:“是啊,人活着都有命。戚兄,你连饭也没吃过吧?请我姨父和姨妈陪你与齐大夫去喝口水,恕我要相陪家母,暂时不能为你接风。”
这时陈虚心夫妇和齐大夫都已下楼了,戚海尘正要下楼,郑司楚心头忽然又隐隐闪过一丝不安,小声道:“戚兄,你方才说人生一世,皆有天命,到底是什么意思?”
戚海尘站住了,犹豫了一下,耳语般道:“郑兄,家师的搭脉之术,有独到之秘。方才我为令堂搭了一下,虽然令堂脉象渐平,只是……”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了,小声道:“郑兄,恕我直言,令堂已是油枯灯烬,金针渡劫,也不过令她老人家回光返照。”
郑司楚身子一晃,差点就要坐倒在地上。他一把抓住戚海尘肩头道:“什么?这是真的?”
郑司楚力量不小,戚海尘被他抓得肩头疼痛,咧了咧嘴,小声道:“郑兄,说不定是我学艺不精,不过令堂危难未过。若再陷昏迷,便再无良策了。”
郑司楚实在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可是戚海尘虽然被他抓得呲牙咧嘴,这话却十分肯定。他放开了戚海尘,呆呆道:“原来,人生在世,都是命中注定吧。”
戚海尘虽然并不认得郑夫人,但见他神情如此恍惚,心中也是忧伤,低声道:“郑兄,希望这只是我胡说八道,令堂大人不会有事的。”
郑司楚怔怔地站在楼梯口,眼前已是茫茫一片。本来齐大夫说唯有以金针渡劫救回母亲,而他一个人又下不了阴阳手,他心中正在绝望,恰恰戚海尘来了,而且也学会了这金针渡劫。可还没来得及高兴,戚海尘说母亲的伤势太重,金针渡劫也救不了她,这一片希望转瞬间便又被击得粉碎。看着戚海尘下楼,他回头看了看床上的母亲,心中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时紫蓼见郑司楚一直不下来,又走上楼来道:“司楚,你也太累了,先歇息一阵吧,这儿我来看着。”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姨妈,我在这儿陪着妈吧,请你去招待一下齐大夫和戚兄。”
他已不敢多说,生怕多说一句,眼泪又会涌出来。紫蓼却不知戚海尘又对郑司楚说了这一席话,心想姐姐缠绵病榻已久,现在遇到良医,终于云开日现,终于能放下心了。郑司楚虽然说不想去吃饭,不过他母子连心,也不好硬要他离开母亲,便道:“那我去带点吃的过来,你也要注意自己身体。”
郑司楚答应一声,坐回母亲床边。天已暗下来了,暮色仿佛一瞬间泻落,不知什么时候屋中已上了灯。他握住母亲的手,低低道:“妈,你会好起来的。”
“郑将军。”
身后,响起了一个如春冰一般清冷的声音。郑司楚茫然转过头,却见是傅雁容。傅雁容有点怯生生地站在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楼来。他这才想起还不曾跟人说过傅雁容的身份,申芷馨见她与自己同来,只道她是自己的什么人。他道:“阿容,你怎么不去吃饭?”
傅雁容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想吃。”她看着床上的郑夫人,又低低道:“郑将军,你妈妈对你很好吧?”
郑司楚只觉眼中又有点湿润,他道:“妈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这话说出来,却连自己也不知道有点哽咽。只是他的泪水还没落下,傅雁容却已抹了抹眼眶,小声道:“天下的妈妈对子女,都一样是最好的,我也真笨,不该问这个。”
她想到的,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很小的时候,她母亲便已去世了,父亲身为县令,公务繁忙,她自幼也就在父亲官府中和工友呆在一起。每当看到那些工友的子女和母亲撒娇,在这个小小少女心中也极有触动。后来父亲也去世了,邓沧澜夫妇收养了她,在可娜夫人身上她又见到了母亲的影子,可不论可娜夫人对自己关心得如何无微不至,在她心底,最思念的还是自己的生母。有时便想,什么大帅之女,什么聪明绝世,其实都不如在母亲膝下。郑司楚向来不苟言笑,她虽然对郑司楚甚有好感,却也觉得这人未免有点太过冷漠。可现在才知道,在郑司楚冷漠的外表下,其实与自己一般,也有着一颗至情至性的心。看着郑司楚为母亲伤心欲绝,她不知为什么也会感同身受,如此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