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雁书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个军人,只知依军令行事。可战争打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自己虽然军衔越升越高,现在更是接任了师尊之位,成为之江军区的军区长,可是看到城外坟地的新坟越来越多,几乎已经填满了空地,他也不由触目惊心。有时想想,南北两边的口号一般无二,以前大统制在日,南方还可说大统制背离了共和,可现在大统制也已经死了。一死百了,这场战争确实越来越没有意义。他怔了半晌,低声道:“郑将军,你们有什么要求?”
郑司楚听他语气和缓下来,心想自己确实没看错。宣鸣雷说傅驴子这人执拗,但也不是不肯通情达理之人,显然他也已经不想再打下去了。他道:“南北本属一家,共和国更是起于五羊城。当初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起因便在于大统制解散议府,大权独揽。大统制之是非,纵然两边仍有不同看法,他终已成为古人。冯大统制只要恢复议府,并赦免南方一干人等,再造共和便已完成了使命。”
这两条,其实最关键的还是第二条。不过解散议府既然是南北分裂的起因,自然不能不把它放在第一位。傅雁书心想这两条倒也不是不能答应,冯德清继任大统制时,虽然还不曾恢复议府,但他听得已经有人提出此议来了。冯德清的才能远不及大统制,事必躬亲,他做不到,所以恢复议府不言而喻。而赦免南方一干人等,同样不见得不可能。虽说两边连年交战,结下了深仇大恨,可这种仇恨也是可以用时间去平复的。而且冯德清向来有恬淡仁厚之名,他做了大统制,南方很多人一定觉得达成和解是很有可能的。他想了想道:“此事我不能擅作主张,唯有转交国书给冯大统制,然后再给你答复。”
郑司楚见他已是心平气和,知道傅雁书已从邓沧澜之死的愤恨中摆脱出来了。他点点头道:“这个自然,我也没指望立刻就能得到答复,能把这封国书交上去,就已完成任务。雁书兄,刀枪无眼,人命却是一去不复返。这些年的仗打下来,南北双方都损失惨重。战争未起时,共和国国力蒸蒸日上,但有了战争,什么都没了。田地抛荒,黎民逃难,侥幸活下来的,也是朝不保夕,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一直在想,身为军人,到底什么才称得上成功?百战百胜,只可谓之武夫;平息干戈,那才是天下名将。”
这几句话真个说到傅雁书心里去了。他心想若是霍振武还在,肯定是不会同意的。霍振武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夫,心中除了战争再无其他。傅雁书却受邓沧澜影响,自幼手不释卷。每读古人书,都觉古人说的“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是句至理名言。人心思定,谁都不想打仗,总希望活在和平年代,所以共和国建立后的那几年,受到天下人的衷心拥护。他想了想道:“那一旦谈成,你们真的能够放下武器么?”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这一点却也是先前提出借这时机与北方和谈时,反对的人顾虑最多的。放下武器后,名义上是赦免南方一干人等,万一北方秋后算帐,那时难道出尔反尔,再次举旗反叛么?郑司楚道:“此事确实有不同意见。所以这第一条,既然赦免了南方一干人等,自然一切照旧,议府议众也应以各省人口为比例甄选出良材,而且各省的人事安排都应有自主权。”
傅雁书愕道:“这样不就等于自治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完全自治。军政双方官员的起用迁移,都应该由议府讨论,不能再是大统制一个人说了算。这才是共和‘以民为本,以人为尚’的真谛,大统制曾经把这一条重中之重抹杀了,所以才造成这么多年的惨剧。”
傅雁书呆了半晌,低声道:“我个人而言,倒没有什么异议,但能否通过,仍需冯大统制定夺。现在我们北方一仍其旧,很多事还是按照大统制在日的成规来办。冯大统制能否同意,我也不敢保证。”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事在人为。冯大统制本来就是五羊城人,我想他也会理解的。”
傅雁书抬起头,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这回你过江来,总要马上就回去了。可是阿容呢?你还要带她回去?”
郑司楚叹道:“这件事我也一直没有和她说。总之,一切由她自己决定。虽然我与她已是夫妻,但尚无夫妻之实。所以我还是希望她能留在北方,以防万一谈判不成,我丢了脑袋不在话下,要是祸及于她,我做了鬼也会内心不安的。”
傅雁书听得他居然要让傅雁容留下,更是吃惊。怔了半晌,问道:“可你若死了,她又怎么办?”
“当然希望她不必再念着我,另寻归宿吧。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如意,我能得阿容垂青,这一生也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句话郑司楚倒是丝毫不虚。他最初爱上了萧舜华,但萧舜华已经有了男友。后来郑昭和申士图都有心撮合他与申芷馨,他自己也很满意,可申芷馨偏偏并不喜欢他。感情上连遭两次打击,郑司楚虽然用兵如神,却对婚姻之事已渐渐绝望,只觉这一辈子非得孤身一人不可。只是认识了傅雁容后,两人情投意合,最终结为连理,郑司楚已是欣喜若狂。这一次他决意要结束战争,来和北方谈判,固然是他早存厌战之心,为傅雁容着想也不可小视。虽然铁甲舰建成了,一战扬威,可他知道现在再造共和联盟只剩了三个半省的实力,北军却已经开始了铁壁合围,铁甲舰威力虽大,充其量不过让南方的末日延迟几年而已。只有趁现在一场小胜,和北方言和,才是彻底解决之道。
只有和平到来,我和阿容才能安心过日子。
他想着。此时夜风吹来,这两个身属南北的少年名将都陷入了沉思,一时间都不言不语。半晌,傅雁书道:“司楚兄,夜冷了,我安排一个房给你住吧。不过会有士兵站岗,你也不要到处跑。”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多谢雁书兄。”他听得傅雁书称自己为“司楚兄”,这句话一出口,就是他已经承认自己这个妹夫的身份了。谈判的事现在还不知最后如何,不过个人的事已经大获全胜。他与傅雁书虽然死斗过一场,可对他并无恶感,反而十分佩服。说完了又道:“我来时,宣鸣雷兄要我传一句话。他虽然不敢过来,但要我代他向邓帅灵前敬一支香。”
傅雁书哼了一声道:“这个贼子!师尊便被他害了,他还敢说这话?”
郑司楚叹道:“两军交战,宣兄也是不得已。回去后,他曾背着人痛哭一场,说对不起邓帅。”
傅雁书听宣鸣雷竟会痛哭一场,大感诧异,只是他既然恨宣鸣雷入骨,仍然只会觉得他假仁假义。不过郑司楚这般说,他也不好对宣鸣雷破口大骂,说道:“你回去也转告他一句,万一谈判不成,战火重开,我定要取下他的首级以祭师尊亡灵。”
郑司楚暗暗失笑,心想宣鸣雷现在已经有了铁甲舰,单打独斗,傅雁书兵法再强也不会是他对手了。先前一战,宣鸣雷因为冲得太猛,不顾一切,铁甲舰中炮无数。虽说舷炮对铁甲舰威胁不大,但连中这么多炮,自然也有损伤,现在正在船坞中紧急抢修。而这也是郑司楚能够说服那些主战派的原因之一,因为没有了铁甲舰,实力已不及之江水军的五羊水军全无取胜的可能,现在打过去,若被北方看破底细,不顾一切地打过来,南军仍有全军覆没之虞。他道:“是,我一定把这话带到。”
傅雁书拱了拱手道:“司楚兄,请你随我来吧。明天冯大统制也会来主持师尊的国葬,届时我会将此书交上去。”
他领着郑司楚上了楼。这儿便是昔年郑司楚奇袭时杀来过东阳城临时帅府,那回郑司楚放了一把火把半个府第都烧了,现在重建后尽复旧观,全是很新的房子。郑司楚进了房,傅雁书又关照了几句,退了出去,说一会儿有人会送吃的过来。
郑司楚躺了一会,听得门上有人敲了敲。他走过去开了门,却见傅雁容拎了个食盒站在门口。他笑道:“贤妻,怎么有劳你给我送饭?”
傅雁书听他称自己为“贤妻”,脸颊微微一红,走进来道:“人家怕你饿坏了么。来,吃吧,天晚了,就是点粥,不过倒有点鸭肫肝。”
郑司楚听她说起鸭肫肝,想起宣鸣雷说过她最爱吃东阳城新昌记的鸭肫肝。当初傅雁容刚被南军抓住时,他还曾买了点去看她。想到这儿,郑司楚笑道:“是新昌记的么?你也陪我吃一点吧。”
傅雁容白了一眼道:“本来就是两人份的,你以为只给你吃啊。”说着,从里面拿出两个空碗,盛了一满一浅两碗粥,把满的粥推到郑司楚身边,又从食盒里拿出几盆小菜,却是四荤四素,各是两冷两热,一份鸭肫肝,一份水昌肴肉,热的是葱油竹蛏和文蛤蒸蛋。素食则是莴笋饼、香菜干丝和炒豆苗与蒸茄子,还有一小壶酒。郑司楚见几份菜虽然都很精致,但量却很少,倒和五羊城的清粥小菜相仿,笑道:“这么点啊,我还以为两人份有多少呢。”
傅雁容道:“你多吃点好了,我吃不了多少的。”说着,先挟了好几片鸭肫肝,大概生怕郑司楚来抢。虽然以前也曾一桌而食,不过这么亲热地并肩而坐还是第一次。郑司楚坐下来,啜饮了几口酒,又吃了点菜,只觉心中喜乐平和,一时间都忘了战争仍然不曾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