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人过去游牧,住的都是帐篷,因此总是坐垫子。不过屈木出和兀良台现在一直在中原活动,早已习惯了中原起居,平时也是坐凳椅惯了,但大师公这儿仍然放着几张草垫。两人各坐了一张,互相看了一看,屈木出清了清喉咙道:“大师公,早上刚收到急报,三池组昨日因为组织城民抢夺运往前线之粮,被驻军镇压,损失殆尽。”
帘后的大统制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知道了。”
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屈木出有点忍不住,接道:“大师公,现在三池组损失了四成,汲昂组损失了七成,乙支组损失更达九成以上,另外一些省份的组员也有不少程度损失。若再这样下去,狄复组恐怕要元气大伤,难以恢复啊。”
这句话屈木出已然想说很久了,现在一口气说出来,心里还是堵了一块什么似的。乙支和汲昂,因为毗邻雾云城,人口也不多,因此向来以农业为主,这两省乃是北方的耕作大省,向有粮仓之称,狄复组在这两省的发展也一直不错。但这一月来,狄复组在两省的势力大受打击,特别乙支省,损失了九成以上,几乎全军覆没,想要重组机构,短期内几乎不可能。狄复组的发展一直不算很顺利,损失却如此惨重,屈木出想到这儿,哪里还忍不住,因此说到最后,话又急又快。哪知他刚说完,却听帘后的大师公道:“知道了。”
狄复组是大师公一手建立的,真正着手出力的是屈木出他们这三组长。这么多年来,大师公一直以狄复组最高领导人定计,所定之计无不有中,因此屈木出他们对大师公景仰无比,只觉有大师公在,狄人复国只是个时间问题。这个信念,直到刚才也没有动摇,可此时屈木出却也真个急了,说道:“大师公,这等不惜代价地妄动,狄复组将会遭到灭顶之灾啊!”
屈木出说完,兀良台也双手伏地,高声道:“天法师明鉴,屈木出大人所言,句句属实。”
帘后的天法师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们可知道伯颜去哪里了么?”
屈木出和兀良台都是一怔,心想伯颜乃是与大师公直接联系的,怎么大师公反而问起伯颜?难道伯颜出什么乱子了么?屈木出壮了壮胆道:“大师公,不知伯颜到哪里去了?”
“伯颜已经入驻大统制府了。”
这话并不响,但屈木出与兀良台都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兀良台才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师公,是因为面具?”
人皮面具乃是狄人的独得之秘,当初与顾清随合作刺杀南武大统制,刺客明客也是用了人皮面具混入文书队里。但人皮面具虽然精致,却是要从原来的人脸上割下来人皮才能做得天衣无缝。如果伯颜真的是冒充大统制入驻大统制府,这话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冯德清已然被杀了。可是冒充冯德清比冒充南武更困难一些吧,因为南武还是深居简出,冯德清却是喜欢在大厅广众之下公开露面的。短时间里尚可瞒过去,时间一长,哪里还能冒充过关?他们实在想不通大师公到底在打什么念头,“狄复组谋杀大统制并且冒充其身份”,这一条败露出来,狄复组可以说从此再无可能实现狄人复国的梦想了。屈木出也道:“是啊,大师公,伯颜是戴了人皮面具么?”
“然。”
大师公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屈木出这回哪里还忍得住,说道:“大师公,此事万万不可……”
还没等他分门别类地说出万万不可的几点理由,大师公突然道:“屈木出,兀良台,此事乃是我狄复组存亡与否的关键时刻,不容尔等置喙。退下去吧,只消事事听我吩咐便行了。”
大师公的口气如此严厉,也是有史以来头一次。屈木出与兀良台都是狄复组的领袖人物,大师公以往接见他们,向来彬彬有礼,哪有这般不由分说地斥责过?因此听到大师公的口气成了这样,屈木出和兀良台都是一怔,没敢再说什么便告退了。
退出了这小院,屈木出一路无语。两人坐上马车时,屈木出仍是一言不发。兀良台忍不住了,问道:“屈木出大人,你觉得这样真合适么?”
狄复组一直是以反对者的面目出现的,但就算兀良台,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将大统制杀了来冒充的事。狄人的人皮面目固然神奇,但这种东西只能从权一用,不可能永远瞒得过去。伯颜冒充大统制到了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一旦穿帮,狄复组将要面临的是灭顶之灾。一想到这一点,兀良台就几乎要吓得发抖。
屈木出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可是,大师公他执意要这么做,那该如何是好?”
屈木出回答不上来了。他茫然地看着前面,心里也是无比茫然。
屈木出这一次下定决定来求见大师公,乃是收到了宣鸣雷的密信。虽然宣鸣雷目前是南军主将,狄复组的所为都是为了南军在求取生路,但宣鸣雷毕竟是狄人。他在信中说,狄复组近期的行动实在太过份了,这样下去,北方会大力注意狄复组的动向,再如此暴露实力,实属不智。收到这封信时屈木出还多少觉得这个侄子是狂妄了点,竟敢指摘大师公的计划,但随之而来各省传来的汇报让他明白过来,宣鸣雷并非是过虑,狄复组再这样干,的确有毁于一旦的可能。
南军固然是联盟,狄复组也是再造共和的一部份,但屈木出很清楚,这一切不过从权而已。表面上,狄复组的宗旨已由狄人复国改成了狄人复兴,可屈木出自然知道这仅仅是一句托辞罢了,南军只不过是狄复组能够利用的一股力量而已。可是这么干法,却似倒了过来,大师公似乎把南军放在了首位,狄复组的存亡反倒无所谓了。如果不是因为大师公组建狄复组要远远早于南北分裂,甚至比共和国正式成立还要早,屈木出真会怀疑大师公乃是南军的间谍。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屈木出正在百思不得其解,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屈木出一怔,心道:“到了?这么快?”
他们住在雾云城北的一座客栈里,离大师公的那个秘密据点有一段路,马车走得也不算快,按理顶多只走了一半。兀良台撩起车帘向外一看,诧道:“咦,怎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屈木出见兀良台的身子在微微颤动,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问道:“兀良台大人,怎么了?”
兀良台没有回答,车门却一下开了。兀良台本来靠在车窗上,人一下直摔下去。他一摔落,屈木出已然发现车窗上的一滩鲜血。
血是从兀良台喉咙口流出来的。就在兀良台方才撩车帘向外看时,也不知怎么一来,他的喉咙竟然被人割开,因此屈木出才会看到他的身体在颤动。屈木出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一推另一边的车门,正待跳下车去,哪知人刚闪到车门边,咽喉处便是一凉,随之而来的就是窒息。
气已透不过来了,仿佛一霎时自己的七窍都被堵住。他伸手在喉咙口摸索着,可是摸到的却是一条可怕的伤口。屈木出的七窍自然并没有受堵,透不过气来的真正原因正是喉管被割断,鲜血一下堵塞了喉管。
一个人影出现在屈木出垂死时的眼中。这人黑纱蒙面,正是于逢。
“屈木出大人,真抱歉,您威胁到天法师了,只有将您除去。”
天法师是谁?这个名字仿佛听说过,但屈木出已经想不起来了。喉管被割断,与疼痛相比,无法呼吸的憋闷感让他更难以忍受。可是不管怎么努力,都已经无法再吸进一口气去。
宣鸣雷怀疑的,看来都是真的。屈木出用最后一点神智想着。宣鸣雷在密信中说,他怀疑大师公身份何疑,并不是真正为狄人着想,可能是在利用狄人,因此宣鸣雷要叔父千万小心。但屈木出一直都视大师公为神人,宣鸣雷这种话自然当成耳旁风,他的想法仍是向大师公讲谏,讲明此事利害,或者听大师公讲明利害。然而到现在才知道宣鸣雷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却也悔之晚矣。
好在我也留下了一手。无论如何,鸣雷应该能够知道了。
屈木出喉咙处的伤口里,血正不住地涌出来,被只出不进的气息吹成了许多泡沫。这些暗红色的粘稠泡沫将屈木出的脖子都染得通红,而屈木出的脸色,却露出了一丝诡秘的笑意。
“于逢,他们都死了么?”
说话的,正是狄复组称之为大师公的天法师。天法师极少出来,在屋里也总是拉上窗帘,搞得暗无天日,此时却破例站在屋檐前,看着院子里倒在地上的屈木出和兀良台。
“是。”
于逢答应一声。天法师蒙面之下的眼睛一闪,只是木无表情。屈木出和兀良台,再加一个伯颜,这三组长都相当能干,狄复组从无到有,最后成为一个不弱的组织,都是这三人之功。只是他们的用处到此为止了,狄复组这个组织也已经完成了使命。
让战火更猛烈一些吧,然后我们的神族才能登上舞台。
面纱后,天法师仍然没有一丝表情。现在又到了生死关头,刀已出鞘,便再没有收回的可能,只有拼命向前了。
天法师向西北望了望。在遥远的天子谷里,那两台孵化机正在按部就班地运行着。虽然效率很低,但神族的子民正在不断地增加。只要人类的战争还在持续,此消彼长,总有一天,神族将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再斗下去吧。天法师的眼里有一丝嘲弄的笑意。曾经也有同族提议与人类和平共处,但天法师从来不认为神族能和人类共存。如同白天与黑夜,神族永远都与人类格格不入。他见于逢正准备将屈木出、兀良台和那车夫的尸体拖到车上,轻声道:“于逢,把这三具尸体拖到地窖里去吧。”
于逢怔了怔:“天法师,不去埋在西山了?天气很热,恐怕很快就会被发现……”
“你以为伯颜还能瞒得多久?这地方已经没有用了,后天我们就离开这儿前往天子谷,等着好消息吧。”
于逢犹豫了一下道:“不去管伯颜了?”
“北方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伯颜的身份暴露,会让北方大乱,如此一来,南北之间的战事至久还要持续两年。两年后,”天法师突然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我们神族就将正式接管这个世界。”
现在天子谷里的孵化机运行得很顺畅,第三台也马上就要建成了。照这样的速度,每年可以增加三到四百个族人。等有了上千族人的时候,中原多半已是残破不堪了。此时再动用西原的力量卷土重来,接管这世界已不再是一个梦。
天法师极少有这等意气风发的时候,于逢也不由听得心潮澎湃。他们这一族虽然寿数很长,但以前一直无法延续,死一个少一个,包括天法师在内的第一批神族已经只剩下五六个了。于逢是孵化器成功后出现的第二批神族。他们这一批本来有十个,但这十个里,旃蒙、柔兆、疆圉三个都生带残疾,接下来的著雍、屠维以降六个的能力也是参差不齐。后来以困敦为首的第三批则尚未长成,也不知能不能担当大用。但不管怎么说,神族终于延续下去了,将来就算天法师不在世上,也肯定会有继承者出现。也许,将来有一天,神族真的能够君临天下,人类都成为奴隶吧。
于逢低下头,低低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