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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守望

上卷

第一部 杯唇之间

本书上、下两卷共分四部,每一部的标题都来自英国谚语。《杯唇之间》原文为The Cup and the Lip,源出谚语:There's many a slip twixt the cup and the lip.(杯子未到口,往往会失手。)

在我们这个时代里,至于具体的年月就不必细表了,有一只外表肮脏而且十分破烂的小船,上面有两个人影,在泰晤士河上漂流,正漂到铁造的南瓦尔克桥和石造的伦敦桥之间。一个秋天的黄昏正在降临。

船上的人影是一个强壮的男子,乱蓬蓬的灰白头发,一副晒黑的脸膛,还有一个十九或者二十岁的黑皮肤的女孩,那跟他相像的程度足够让人认出是他的女儿。女孩在划船,很不费力地摇动着一对短桨;那男子捏着松弛的舵绳,双手随便地插在裤腰带上,在热切地守望着。他既无渔网,又无钓钩或是钓线,因此,不可能是一个渔翁。他的小船上没有一只可坐的坐垫,没有油漆装饰,没有船名船号,除了一支生锈的带钩船篙和一盘绳子以外,再无其他设备,因此,不可能是一个船家。他的船太小、太破烂了,简直没法装运货物,因此,也不可能是一个驳船夫或是搞水上运输的人;一点也看不出他在寻找什么,但是他的确在寻找着什么,极其专心细致地凝神寻找着。潮水一小时前已经回头了,此刻正在退潮,他的两眼注视着这片广阔的水面,望着每一股小小的急流和每一个漩涡,同时用头部的动作指挥他的女儿驾驶小船,迎着潮水缓慢地行进,或是船尾朝前,顺潮水漂去。她认真地盯着河水,也同样认真地盯着他的面孔。然而在她紧张的眼神中含有几分骇怕或恐惧。

这只船浑身涂满污浆和淤泥,而且通体湿透,从这一点看,它是在与河底而不是与河面打交道。它和它所载的两个人影显然是在干着一件他们经常干的事,在寻找着他们经常寻找的东西。这个男人看上去一半像个野人,乱蓬蓬的头顶上毫无遮掩,两只棕色的手臂裸露到肩肘之间,一块松散的方巾打成一个不那么松散的结,低低地垂在他赤袒的胸前,混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络腮胡子和下巴上的胡子里,他的衣裳仿佛是用那涂满小船的污泥做成的,尽管这样,在他那沉着的凝视中还是显示出一种认真办事的习惯。这女孩的每一次轻捷的操作,她手腕的每次转动,尤其是她那骇怕或恐惧的眼神,也都是如此;都是出于一种长久养成的习惯。

“别卷进去,丽齐。这儿潮水很猛。别让浪头打着它。”

他信赖这女孩的本领,没有使用船舵,只全神贯注地直盯着迎面涌来的浪潮。女孩也同样盯着他瞧。但是,恰好这时候,夕阳的一道斜晖射进船舱,接触到那儿一片腐臭的污迹,它和一个蒙着东西的人形轮廓有几分相像,这道斜阳把它染成仿佛是冲淡了的血红色。女孩注意到这个,她发抖了。

“什么东西让你不舒服了?”那男子说,他虽然还在专心注视着滚滚的流水,但立即察觉到她的战栗,“我没看见有东西漂着呀。”

那道红光消失了,战栗消失了,于是他暂时回到船上的视线又转向远处。迅猛的潮水不管在哪儿遇见个什么阻拦,他的凝视便会在那儿停留片刻。每一根系泊的锚链和缆绳,每一只把水流划成个宽箭头形状的停船或驳船,南瓦尔克桥的桥桩划分出的一条条水纹,拍打着污水的河上汽船的明轮翼,几处码头外漂浮着的、被浪潮冲撞到一块儿的圆木,都会使他亮闪闪的眼睛飞速地射出一道饥饿的目光。天色在逐渐转暗,大约一小时之后,突然间舵绳在他的手里拉紧了,他艰难地把小船驶向萨雷河岸去。

女孩一直在注视着他的面孔,立即在划桨上配合他的行动;小船马上回转过来,船身猛地一抖,于是那男人的上半截身体便伸出船舷。

女孩拉起她所穿的一件斗篷的兜帽,遮过她的头,遮过她的脸,并且转过头来向后望,这样,那兜帽的前褶便翻下来垂向河面,她同时稳住船,使它顺着那个方向在浪头前面向前走。这之前,小船还几乎不能稳住,在一个地方徘徊不前;而现在,两岸在迅速地变换,伦敦桥越来越深沉的阴影和桥上的点点灯火都已经抛向身后,小船两边夹着一层又一层的各种船只。

直到这时候,那男人的上半截身体才缩回到船里。他的两臂又湿又脏,他在船舷外把它们洗净。他的右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也把那个东西放在河水里冲洗。这是钱。他把它丁当地敲了一下,对它吹口气,吐口唾沫,——“讨个吉利,”他沙哑地说——然后把钱放进口袋里。

“丽齐!”

女孩猛地一惊,把脸转向他,默默地划着船。她的面色非常苍白。他是一个鹰钩鼻子的人,这鼻子,和他亮晶晶的眼睛,以及他蓬松的头发,使他很有些像是一只怒气冲冲的老雕。

“把那玩意儿拿开,别遮着你的脸。”

她把兜帽放回去。

“来!把桨交给我。我来接着划下去。”

“不,不,爸爸!不!我真的不能。爸爸!——我不能坐得靠它那么近!”

他正在向她移去,好跟她换个位置,但是她惊恐的恳求止住了他,他又坐回原位上。

“它对你能有啥害处?”

“没有,没有。可是我受不了。”

“我相信你是看见这条河,心里就恨。”

“我——我不喜欢它,爸爸。”

“好像你不是靠它过活似的!好像你吃的、喝的,不是靠这条河似的!”

听见这最后几个字,女孩又战栗了,片刻间她船也不划了,仿佛变得极度地衰弱。但他没注意到,因为他在向船舷外张望,望着船后面拖着的一个什么东西。

“你哪能够对你最要好的朋友这么忘恩负义,丽齐?你还在吃奶的时候,你烤的火就是从这条河上,从那些运煤船旁边拣来的。你睡觉的那个篮子,就是潮水冲上岸的。那把摇椅,我把篮子放在上面凑成一个摇篮的,就是我用人家船上漂下来的一块木头削成的。”

丽齐把她的右手放开握着的桨,抬起来,用嘴唇碰一碰,再含情地向他伸了一会儿。然后,一句话没说,她重又划桨。这时,另一只外形相似、不过要像样得多的小船从一个暗处划出来,轻稳地靠在这只船的旁边。

“又是好运气啰,老头儿?”划船的那个乜斜着眼睛的人说,他的船上只有他独自一个人,“我知道你又走运了,从你船后面留下的水印子看出来的。”

“啊!”另一个冷冰冰地回答,“这么说你也出来啦,是吗?”

“出来啦,伙计。”

这会儿,河面上是一层柔和的黄色的月光,新来的人把他的船和另一只船错开半截,眼睛直盯着那船后的浪迹。

“远远瞅见你,”他继续说,“我就自言自语地说,那边是老头儿,又走运了,要不,我敢赌咒!你就划吧,伙计——别犯愁——我没碰着他。”这话是在回答老头儿方面所作的一个迅速而不耐烦的动作。说话的人同时收起了那一边的船桨,把他的手放在老头儿船舷的边沿上,并且拉住不放。

“他已经让人家碰得够多了,不想被人再碰了,我也这样想,老头儿!他闯过不少浪头了,是吗,伙计?我就是这么不走运,你瞧!他前一回浮上来的时候一定是从我身边经过的,因为我就在那边桥底下守着。我简直以为你像个秃头老雕一样,伙计,你是把他们嗅出来的。”

他压低嗓门说话,眼睛不止一次瞟向丽齐,她已经把兜帽重又拉上。然后两个男人都以一种神秘而又邪恶的兴趣望着老头儿的船后。

“有咱俩一块儿,好办。要不要我把他拖上船,伙计。”

“不要。”另一个说,声调是那么粗暴,所以那个人茫然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表示领会他的意思,回嘴说:

“你是什么东西也没吃,肚里不舒服吧,是吗,伙计?”

“噢,不,我吃过了。”老头儿说,“我已经把‘伙计’这个词儿吞得够多了。我不是你的什么伙计。”

“你打什么时候开始不是我的伙计的,赫克萨姆老头儿先生?”

“打人家告发你抢人开始。告发你抢劫活人!”老头儿非常气愤地说。

“可要是人家告发我抢劫死人又怎么呢,老头儿?”

“你不可能抢死人。”

“那么你不可能吗,老头儿?”

“不可能。死人要钱有啥用?死人可能有钱吗?死人属于哪个世界?那个世界。钱属于哪个世界?这个世界,钱怎么可能属于一具尸首?一具尸首会有钱、要钱、花钱、讨钱、想钱吗?你不要那样混淆是非。可是那种贼头贼脑抢劫活人的鬼家伙倒是会这么干的。”

“我来告诉你听是怎么回事儿——”

“不,你不必了。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吧。你把手伸进一个水手——一个活着的水手的口袋里,你眼前一阵子算是混过去了。你去尽量发财吧,自以为走运吧,可是从此以后别再想来跟我称伙计。咱们从前一块儿干过,可是咱们现在不一块儿干了,将来也不一块儿干。松手,开船!”

“老头儿!要是你想就这样甩开我——”

“要是我不这样甩开你,我就用别的办法,我用踏脚板敲断你的手指头,或是用船钩子啄你的脑袋。开船!你划呀,丽齐。使劲儿划,既然你不让你的老子划。”

丽齐飞速划去,另一只船落在后面。丽齐的老子镇定了下来,显出一副维护了崇高的道德和采取了无可非议的立场的人的悠闲神态,慢吞吞燃起一支烟斗,抽上几口,又把拖在船后的东西审视一番。他拖在船后的那件东西,忽而以一副可怕的样子向他扑过来,那是当船行受阻的时候,忽而又似乎想要猛地一扭,挣脱逃开,虽然大部分时间里,它还是乖乖地跟在船后。一个新手可能会胡思乱想,以为从它上面掠过的细浪,很像是一副瞎了双跟的面孔上隐隐约约的表情变幻,非常吓人;可是老头儿不是新手,他不会胡思乱想。